Winning by Patrick Radden Keefe
2016年，总统大选的前七周，第68届艾美奖在洛杉矶微软剧院颁奖。米高梅电视公司总裁Mark Burnett参加了颁奖典礼，他管理的《美国之声（The Voice）》当晚获得了最佳真人秀节目的桂冠。可是，这个本该让Burnett开心的夜晚却被主持人Jimmy Kimmel破坏了。
在颁奖典礼开场白中，Kimmel说：“电视将我们聚在一起，但电视也能把我们分开。假如没有电视，特朗普还能竞选总统吗？很多人都在问：‘谁应该为特朗普这档子事儿负责’？我告诉你是谁，因为他就坐在这里。”
Kimmel指向观众席，摄像机镜头聚焦到Burnett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面孔上：“谢谢Mark Burnett，我们不用再看电视真人秀，因为我们现在就生活在一场真人秀中。记下我的话，他应该为这事负责。”
Kimmel继续：“如果特朗普当选，如果他修了那面墙，我们第一个要“淘汰”的人就是Mark Burnett。‘The tribe has spoken！’(大概意思是‘所有人公认决定’，是Burnett制作的真人秀节目《幸存者（Survivor）》里选手被公投淘汰时，主持人必说的一句话。)”。
今年58岁的Mark Burnett是一位资深的电视真人秀节目制作人。人们公认，是他制作的《学徒》让特朗普以商业精英的形象被美国大众所熟知。特朗普能登上总统宝座，Burnett功不可没。
Mark Burnett自身的经历就足够剪辑一部真人秀。他是英国人，生长在伦敦郊区，父母都是福特汽车厂的工人。Burnett是家中唯一的孩子，美国电视剧陪伴着他成长。
Burnett向往刺激和令人羡慕的生活。17岁时，他加入英国军队，成为伞兵团的志愿兵。在军队待了5年后，他退伍了，打算去中美洲地区找一份“武器和策略顾问”的工作。
在离家前，Burnett的母亲告诉他，自己对儿子的未来有种不详的预感，希望他能找一份跟武器无关的工作。和特朗普一样，Burnett相信突如其来的冲动和灵感。在洛杉矶转机前往中美洲时，他心中一动，决定听从母亲的劝告。于是，Burnett就这么走出机场，留在了美国。
在美国，Burnett的第一份工作是保姆。从拿枪的军人变成带孩子的保姆，可真是180度的大转弯，但Burnett干得很好。他的雇主都是居住在比弗利山和马里布的富裕家庭，Burnett回忆说，这段经历让自己知道“富人的生活方式有多棒”。
不久后，Burnett和一位富有的加州女人Kym Gold结了婚。Gold的父亲有一家招募演员的事务所，Gold自己做服装生意，Burnett同时为他俩工作。在那时，他的营销天分就展露无遗：一件批发价2美元的T恤，他能卖出18美元。Burnett的第一段婚姻只持续了一年，但婚姻结束时，他拿到了绿卡。
90年代初，Burnett偶然了解到一种叫做莱德加洛伊斯竞赛（Raid Gauloises）的越野探险赛。这种在僻野中进行的探险赛项目包括漂流、登山、跳伞、攀岩、定向、越野滑雪、探洞，甚至骑骆驼等等，赛程长达10天，通常由团队一起完成。
富有商业头脑的他想到，把竞赛过程制作成电视节目，应该有收视点，也可以吸引赞助商。于是，他自己组织了一场竞赛，赛场设置在风光独特的美国犹他州和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地区。探索频道等电视台都购买了他的竞赛节目。
同时，Burnett和女演员Dianne Minerva结婚，一起专注于制作探险竞赛节目。渐渐地，在这个小圈子里，Burnett打出了名声。1998年，他取得了瑞典电视野外生存真人秀《探险：鲁滨逊（Expedition：Robinson）》的版权。Burnett最爱的书是小说《苍蝇王》，他将节目美国版的名字改为《幸存者（Survivor）》。
2000年，《幸存者》的第一季在CBS播出，成为了现象级的电视真人秀。据统计，有1.25亿，也就是相当于三分之一的美国人，或多或少看过这部秀。Burnett本来只是好莱坞不起眼的小咖，但《幸存者》成功后，他立刻跻身于顶尖制作人行列。
这以后，Burnett一边继续制作《幸存者》，一边构思新节目。他想到把《幸存者》的故事从婆罗洲的茂林搬到都市丛林中，这，就是让特朗普进入聚光灯下的《学徒（Apprentice）》。
Burnett与特朗普的相识也从《幸存者》开始。2002年，他租借纽约中央公园的沃尔曼溜冰场拍摄第四季《幸存者》的一场直播环节。这座溜冰场在80年代时由特朗普买下，冰场门口钉着特朗普的名牌。
拍摄开始前，Burnett对1500位参与拍摄的群演发言，他注意到特朗普也坐在前排。Burnett有所谓的“people smart”，他知道对什么人说什么话，才能最讨得这个人的欢心。面对特朗普，他的发言是这么说的：
“欢迎大家来到特朗普沃尔曼溜冰场！特朗普沃尔曼溜冰场是一座很棒的娱乐设施，由唐纳德·特朗普先生修建。我们都应该感谢唐纳德·特朗普！”。Burnett说，发言刚结束，他还没下台，特朗普就上前握住了他的手，对他说“你就是个天才！”。
Burnett还经常讲另一个他和特朗普相知相识的故事。通过溜冰场结识后，他告诉特朗普，自己当年在洛杉矶海滩边上卖T恤时，有个过路者给了他一本特朗普的《交易的艺术》。Burnett说，这本书改变了自己的生活。虽然Burnett的第一任妻子Gold说，自己从没见过Burnett读特朗普的书。但显然，这个故事让特朗普很是开心。
在做探险竞赛节目时，Burnett的合作者就发现，相较竞赛本身，他更喜欢展现参赛者的激烈情感。Burnett寻找的真人秀参与者是那些情绪激烈、富有个性的人物。电视需要冲突和戏剧性，而特朗普天生自带这些属性。
因此，策划《学徒》时，Burnett需要一位有影响力、适合上电视的商业大亨。他当然想到了特朗普。特朗普爱出风头，愿意与媒体合作扩大自己的影响力，两人一拍即合。
许多与Burnett合作过的人都说，他最大的本领就是懂如何与人打交道。他理解人们的欲望和焦虑，能让人感到受保护和安全。在Burnett和特朗普一起接受采访时，任何时候注意力聚焦到了他的身上，他都会不动声色地将其转向特朗普。
《学徒》第一季于2004年播出，和《幸存者》一样，也取得了巨大成功。当时43岁的Burnett将57岁的特朗普描述为自己的“灵魂伴侣”。很明显，Burnett知道，怎样最能让特朗普满意。他有时甚至把特朗普参与《学徒》说成为企业家对社会的无私回馈。不过特朗普倒很直白地说，他做这个秀是因为对扩大他的品牌影响力有好处。
从80年代起，特朗普就算是个大众名人，但他的名声可不怎么样，常常出现在小报的花边新闻版里。《学徒》赋予了他全新的形象，让他成为了美国式成功的代表。为特朗普写作《交易的艺术》的代笔人Tony Schwartz说，“《学徒》是唯一的、也是最大的让特朗普能获得全美国人注意力的因素”。
Burnett并不喜欢真人电视秀（reality TV）这个说法，他把自己做的节目定位为“戏剧真人秀（Dramality）”。Burnett承认， 自己制作的真人秀呈现的是有严谨结构，经过精心挑选、刻意诠释的真实。
根据Burnett的说法，《学徒》每一个小时的节目是从300个小时的素材中剪辑出来的。后期剪辑有点石成金的功效，能从混杂的信息中拼凑出动人的故事。当然，导演不会刻意编造虚假信息，但剪辑能强化导演意图。
比如节目中上一个镜头是一位参赛者说了句什么，下一个镜头是另一位参赛者翻了个白眼，看上去好像后者对前者十分不满。实际上，翻白眼这个镜头可能是从其它毫不相关的素材里找出来的。
在《学徒》的制作过程中，类似的情况太多。参赛者经过一个星期的商业竞赛后，由特朗普决定谁去谁留。但特朗普经常并不清楚过去一周每个人的表现，他的决定有时完全基于自己的“gut feeling (直觉)”。
有时候，一位参赛者明明表现很好，却无故被特朗普淘汰。剪辑师们因此常常不得不做“反向工程”，从数百小时的素材中，找出少数那位参赛者做得不够好的地方，在节目里加以强调，证明特朗普的决定有理。
为了展现特朗普商业精英的形象，《学徒》可谓是煞费苦心。导演们精心设计了特朗普的出场动作以及他的办公室，将一切包装得跟电影《教父》的氛围一般。每当特朗普出场时，摄像机总是从低处向上拍，让他显得前所未有的高大威严。特朗普的高楼大厦、私人飞机、顶楼公寓和镀金浴缸令人目眩神迷。
不过，实际情况当然不是如此。《学徒》前六季的后期剪辑主管Jonathon Braun说：“我们都知道他（特朗普）就是个大话精。他都不知道破产多少次了。但我们把他包装成了全世界最重要的人。这就像把宫廷小丑吹成国王。”一位曾在高盛做财富管理的《学徒》参赛选手则说，特朗普只能表现“穷人对有钱人的幻想”。
特朗普读导演给他写的发言稿常常磕磕绊绊，连发音都念错。不过，他自己的即兴发言倒天然就有电视真人秀所需的激情和戏剧性，比如那句著名的“You’re fired（你被炒了）”，就是特朗普想出来的。只是，剪辑师们需要下大力气，才能让他的发言听上去连贯有逻辑。
当然，Burnett认为讲故事的原则是“KISS”，也就是“keep it simple, stupid（让故事简单、愚蠢）”，这一点要求，恐怕特朗普正好完全符合。
对参与制作《学徒》的人来说，一切不言自明。这就是一个秀，特朗普只是一个道具，用来展现节目理念，吸引观众。但坐在电视机前的人不这么想，他们认为电视画面上出现的，就是真实的。
《学徒》改变了特朗普的形象。《学徒》播出后，当特朗普走在街上时，甚至有人会主动上前拥抱他。人们真心认为，特朗普是《学徒》中那个头脑精明、富有远见的天生商业大亨。2015年，特朗普宣布参选总统时，他发布的参选录像和《学徒》的拍摄方式一模一样。直到现在，面对摄像机，特朗普总统依然时时叮咛：“把我拍得和在《学徒》中一样。”
特朗普当选总统后，Burnett依然和他保持着亲密关系。当记录特朗普侮辱女性言论的“Access Hollywood”录音磁带曝光后，Burnett发表声明说，自己从未支持特朗普参选，也不赞同他在竞选过程中表现出的仇恨与分离注意。特朗普难得的没有对Burnett的声明作出任何反击。
这件事没有影响他们的友谊。Burnett在发表声明两个月后，就参加了特朗普的一次筹款宴会。之后，他又帮特朗普筹划了总统就职典礼。2017年，Burnett说，和特朗普14年的关系是“我一生中最棒的关系”。
在好莱坞反特朗普的潮流中，Burnett是个异数。他总说自己保持中立，对政治不关心。比如佛罗里达中学枪击案发生后，Burnett竟然表示自己完全不知道。现在，Burnett尽量不谈特朗普，尽量淡化自己与总统的关系，这让很多参与《学徒》制作的人不满。毕竟，他们认为，是Burnett的这部秀，推动了特朗普走上总统宝座。
不过，大多数人不敢公开谈论Burnett和特朗普。2015年，Burnett加入了米高梅电视公司，几个月后，他就成功获取米高梅公司董事会主席Kevin Ulrich的欢心，挤走了电视公司当时的总裁，将他招进公司的Gary Barber，取而代之。
在米高梅电视公司，Burnett管理的除了真人秀，还有《使女的故事》、《冰血暴》等电视剧。现在，他在好莱坞的地位，足以让对他不满的小人物失去工作，被列入影视界的黑名单。
有人认为，Burnett的眼中只有钱。他之所以不表态，是不愿意得罪任何一个潜在的电视观众群体。也有接近Burnett的人说，Burnett说到底还是个英国人。特朗普的一言一行是否践踏了美国式价值观，Burnett丝毫不在意。
和特朗普一样，Burnett也有三任婚姻。他的第三任妻子是电视剧《与天使有约》的主演Roma Downey。Downey是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Burnett也追随妻子加入教会。对熟知Burnett的人来说，这个消息太出乎意料。毕竟，Burnett可是在一次谈话节目中宣告自己结束了第二段婚姻的人物。当听众从节目里听到这个消息时，他的第二任妻子还茫然不知呢。
Burnett和Downey共同建立了一家电视公司，专门制作宗教相关的节目。大部分人认为，与其说Burnett是焕发了宗教热情，不如说他看中了宗教徒的广大市场。他曾说过宗教是浪费时间，但常和人谈论“信仰观众群”，把基督教社群称为“全球最大的军队”。
所以，Burnett或许并不是不在意特朗普的言行，或许他说自己和特朗普是“灵魂伴侣”，并不只是恭维特朗普的蜜语。或许Burnett和特朗普，真的就是同类。
公众号：NotesofTheNewYor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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