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5月30日星期六

Jun.1 2020 她说:疫情不算什么,更糟的还没来到

Looking For Trouble
by
Ariel Levy

“哪怕新冠疫情造成的死亡人数再翻个几倍,也不会对整个大局有什么影响。”小说家莱昂内尔·施赖弗(Lionel Shriver)在她的《旁观者》杂志专栏中写道。

许多人觉得,自己能坚持几个月在家不出门就很了不起,施赖弗说这种想法真荒谬。如果你或你的亲朋好友没有感染重症,单纯限制自己隔离在家根本算不上什么。

那什么才是“算得上”的?施赖弗说,比起担忧病毒,你更应该担心的是自己的银行账户,以及你的邻居、老板,包括整个国家的银行账户。她觉得和未来会发生的、可能因为疫情而加速的国际金融动荡相比,疫情本身的破坏性不值一提。

“每一种类型的贷款都将有大量坏账,不管是车贷、房贷或信用卡借贷。”施赖弗预测,接着是可怕的通货膨胀,钞票将一文不值。到那时候,如果你想买个番茄,钱是行不通的,必须用某种具固有价值的东西交换——比如厕纸。

其实,施赖弗在她2016年出版的小说“《曼迪波家族(The Mandibles)》”里,已经构想了这样一副图景。

小说的舞台设置在2029年的美国,当时美国政府已经还不起债,整个国家陷入经济危机的深渊。一颗卷心菜要价38美元,人们积攒了一辈子的积蓄在瞬间蒸发,以前的基金经理们争抢一份餐馆服务员的工作。
莱昂内尔·施赖弗(Lionel Shriver)
施赖弗生于美国,目前长居英国,每年夏天会去纽约住几个月。关于疫情的言论不是她第一次语出惊人。她常常觉得人们把担忧放错了地方,比如很多人为气候变化抓狂,却不关心导致温室气体排放量剧增的根本——全球人口的快速增长。

在大部分人印象里,《纽约客》是一份自由知识分子杂志。更好玩的是,我曾收过一条留言,问我“纽约客”指什么,说她感觉“纽约客”都是酸唧唧的老学究。

照这么说起来,施赖弗绝对不是一位典型的纽约客。她支持英国脱欧,反对黑人觉醒运动(anti-woke,woke这个词用于描述黑人对种族歧视、阶级歧视的觉醒),对反性骚扰的Me-too活动持怀疑态度,但投票给民主党。

去年10月,39位越南移民惨死于载他们偷渡去英国的冷冻车中。【天啊,忍不住必须在这里强插一句,这个世界每天发生太多事,我总觉得这次事件都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了,没想到才过去半年多?!​】

施赖弗认为,所有关于这一事件的新闻报道都过于情绪化。她说,难民的死亡让人难过,但很多人把这场惨剧归咎于英国没有给他们提供正常的进入渠道,是很​荒唐的想法。如果谁想来就让他来,那最终他们想来的这个国家将不复存在。

她说,严厉的打击非法移民政策是一件对“我们”好,对“他们”坏的事。弥漫欧洲的人文主义关怀情绪不喜欢这种自我利益至上的表达。你做一件事绝不能只因为它“对你好”,而是因为它“好”,但我拒绝这样。

施赖弗言辞尖锐,喜爱争论,无论是平时和朋友辩论,还是在公开场合与更多人针锋相对。常常在争论中把别人气个半死,她却泰然自若。​

英国首相鲍里斯曾经在报上发表过一篇评论,形容穿着阿拉伯罩袍的女性看上去“像个邮筒”。在一次谈话节目中,施赖弗对现场观众说,不觉得鲍里斯的形容有何侮辱之处。

观众当即大为哗然,但施赖弗依然镇静地反问他们,是否读过评论原文。因为这篇评论的主旨是说罩袍虽然形式荒谬,代表着对女性的压迫,但没有理由禁止它。至于“邮筒”,只不过是个象形的比喻而已。

施赖弗说的话,似乎总是真实得不让人舒服。她写的书也是如此。她至今为止出版了十四本小说,几乎每一本都在探索不太愉快的主题。她形容自己是“专攻别人回避不及的领域”。

比如说她最有名一本书《凯文怎么了(We Need to Talk About Kevin)》,曾获英国柑橘奖最佳小说,讲述的就是不怎么关心自己儿子的母亲和最终搞了一场校园大屠杀的儿子之间的故事。
这本书被改编成同名电影,由Tilda Swinton主演。
在生活中,施赖弗也相当特立独行。她原名玛格丽特-安,是一个相当女性化的名字。15岁时,她自己把名字改成了通常用作男名的莱昂内尔。今年已经63岁的她一般早上五点才上床睡觉,一天只吃一顿饭,通常等到午夜时分才吃,而且喜欢放一大堆辣得“能把你的脸烧掉”的辣椒。

施赖弗没有孩子,她根本不喜欢小孩。她的丈夫威廉曾经是她以前的出版经纪人的老公,施赖弗总爱戏称他们俩“都和同一个女人离过婚”。

她不爱搭公交或出租,无论去哪儿或什么天气都坚持骑自行车。​家里一般不开暖气,虽然患有雷诺氏综合症的她对冷特别敏感——施赖弗说是想省钱,但其实更是想测试自己到底有多坚强。她的整个价值观都建立在坚韧上——无论是身体的坚韧,还是精神的坚韧。

2018年,布雷特·卡瓦诺(Brett Kavanaugh)被特朗普提名为美国大法官,遭到帕洛阿尔托大学心理学教授福特(Christine Blasey Ford)控告。福特说卡瓦诺在高中时代曾对自己有性侵行为,给她留下了不可估量的心理伤害。

​施赖弗在专栏中写道,自己小时候也曾被性侵,比福特的遭遇可怕得多。​但这段经历没有在成年后一直阴魂不散地困扰她,不是造成她生活出现问题的根源,没给她带来无法根治的神经症。

她说,这不是说那些还在和性骚扰的后遗症作斗争的人能一下子自我疗伤,只是说扔下创伤重新开始不是不可能做到的事。当我们在裸露伤口的同时,更应该为能够恢复而庆幸。
施赖弗和丈夫威廉。
如果要挑一个词来形容施赖弗,那必然是“坚韧”。她总是说,不要借你还不起的钱,不要借钱给你知道他还不起的人;不要为自己受的伤所困,要想法从中恢复;享受展示自己的力量,而不是压制自我。

如果再加一个词,那应该是“反叛”。施赖弗改掉了她的名字,不愿意表现得像她成长时接受的传统教育中的女性形象,也从来不会顺着大众想法和流行意见说话。她说,永远不要用“作为一个XX样的人 (As a…)”来开始一个句子。她骄傲于自己的与众不同,不害怕随之而生的任何阻挡。

​今年夏天,施赖弗和丈夫威廉因为疫情待在伦敦家中闭门不出。关于她对疫情后世界的预言,她说:“我希望我是错的——那就太好了。或许一两年后再谈起这事,你会嘲笑我。我们可以一起去一家高级餐馆,边吃边说我有多傻。如果能那样就太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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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5月23日星期六

May 25 2020 车库里的科学家:我们一样认真,一样努力,一样热爱科学

The Rogue Experimenters
by
Margaret Talbot

1994年,Sharon Terry从医生那儿得知,她的两个孩子患上了一种罕见的基因疾病——PXE。这种病会导致患者过早衰老,并引发其它健康问题。因为PXE十分少见,好几家研究机构的学者纷纷来抽取孩子的血样,带回去做研究。

Sharon不忍心看孩子老是受针扎之苦。她问一位来抽血样的学者,为什么不派一个代表一次把血样抽好,然后大家共享呢?她得到的回答是,研究机构之间是竞争关系,学者们比赛谁能最先发表论文,不可能共享。

Sharon觉得这事儿很没道理,她下了个决心,要自己研究PXE。

在结婚前,Sharon是一名学校牧师,婚后做了家庭主妇;她的丈夫Pat则是一位建筑项目经理。两人都没有任何医学背景。一开始,有关PXE的文献对他们来说犹如天书,但随着研习深入,天书慢慢不再那么晦涩。

Sharon和Pat决定建立一个研究PXE的DNA库,他俩从哈佛大学租借了一间实验室,从PXE患者和患者亲属身上采集身体组织和血样进行研究。渐渐地,一个识别PXE基因组的团队围绕着他们成立了。

Sharon在《自然》和《科学》等学术期刊上发表了140篇相关论文。现在,她正在研究治疗PXE的鸡尾酒疗法,她的两个孩子都顺利成长至今。

Sharon在TED talk上发表演讲。
Sharon为自家孩子的切身利益而开始研究科学。还有很多和她一样非学术界出身的人,则仅仅是因为爱好一头扎入科学研究的大坑。这些爱好者大多集中在生物或医学方面,他们形成了一股潮流,称为生物DIY运动。

有人开玩笑说,以前大家流行在自家车库里攒电脑建网站,现在则都喜欢在自家车库里搞科学实验。从车库网站中诞生了一批科技上市公司和亿万富翁,从车库实验室里,则走出了一批车库科学家。

25岁的Dana Lewis是车库科学家之一。在公关公司工作的她患有I型糖尿病。Dana最大的困扰是晚上睡觉时听不到血糖检测仪的报警声,没法及时注射胰岛素。她决定和男友Scott一起改装检测仪,让报警声更响亮。

Dana自己都没料到,他们的最终成果比调响报警声厉害多了。Scott是一位软件工程师,他开发了一种算法,可以预测Dana在夜里什么时候血糖会降低。他们在这种算法的基础上搞出一整套系统,把手机APP、血糖检测仪和胰岛素泵相连,让糖尿病患者晚上不用起床就能自动注射胰岛素。

Dana在网上分享了如何制作这套系统的说明,有17000多人按照她的说明组装了自己的系统。针对这套系统的测试研究被发表在了《柳叶刀》和其它医学杂志上。

Dana和她设计的这套胰岛素自动注射系统。
有无数人像Dana一样为糖尿病烦扰,按时注射胰岛素只是问题之一。在美国,人工胰岛素的生产被三家大型医药公司垄断,每瓶胰岛素最高可达300美元。一位糖尿病患者一个月要用2-3瓶胰岛素,就算有医疗保险,也可能没法覆盖所有费用。

一些车库科学家们决定以一己之力颠覆大公司的垄断。他们成立了一家叫Open Insulin的组织,目的是自己制造人工胰岛素,目标价格设定在7美元一瓶。

医药公司通过对酵母和大肠杆菌进行基因工程改造,使它们产生胰岛素,Open Insulin正在复制这种做法。他们在大肠杆菌细胞上进行的试验已获得初步成功。

车库科学家们的联盟不仅在美国国内,还走出了国界。e-NABLE是一个有三万多名志愿者的跨国组织,专门设计和3D打印义肢,免费赠予有需要的人。目前全世界已经有上万人得到了他们赠送的义肢。

e-NABLE的主力创建者Owen夫妇是cosplay爱好者。丈夫Ivan是一位设计师,时常为低成本恐怖电影设计怪兽装。2011年,他设计了一只手指能动作的巨型钢铁手,大受cosplay朋友们的赞赏,被拍成视频放到了网上。

住在南非的木匠Richard刚因事故失去了四根手指,但负担不起装假手的钱。他在网上看到钢铁手的视频,便联系上Ivan,询问能否用制作这只钢铁手的技术为他制一只假手。

最终,Owen夫妇和Richard共同制作出了合适的假手,并把整个制作过程放到了网上。世界各地看到这一消息的人们纷纷来信,请求他们帮忙制作义肢。

Owen夫妇和他们当初制作的钢铁手。
Owen夫妇想到了用3D打印来制造义肢的主意。在八、九年前,一台3D打印机需要几千美元,Ivan成功地找到一家公司免费赞助了几台打印机。从此,他们开始利用3D打印技术为有需要的人设计和制作义肢。之后,越来越多人参与到Owen夫妇的组织中,形成了e-NABLE。

今年疫情来临时,e-NABLE的志愿者们立刻开始设计和3D打印面罩,并根据收到面罩的医护人员的反馈不断更改原材料和设计。他们至今已经在20多个国家免费分发了5万多个自己设计的面罩。

e-NABLE的志愿者3D打印的假手,因为很多受赠人是小朋友,所以假手的颜色图案都特别丰富多彩。
车库科学家们甚至走出了车库,建起了属于科学爱好者们的社区实验室。这些实验室的设备和学术研究机构或专业的一样先进,在其中进行研究的人也一样认真。

巴尔的摩地下科学空间(Baltimore Underground Science Space)就是这样一家社区实验室。它有一台最先进的实时PCR仪器,能让研究者复制上百万份某个特定的DNA链条。爱好者可以在这儿研究基因编辑或合成生物学之类走在科学尖端的技术。

为了不让别人把他们当做儿戏,社区实验室对道德标准要求更高,对实验程序的规定更加严格。实验过程和研究成果都在网上公开,分享给任何对科学感兴趣的爱好者。社区实验室的参与者们希望这样能吸引更多人亲身体验科学,打破学术界的僵化、垄断和排外。​

巴尔的摩地下科学空间的实验室。
有人用“神圣”来形容科学。​确实也是。实验室里的高科技仪器未来感十足,仿佛按错一个按钮就将万劫不复;学术论文里的语句如外星文一般难懂,让人疑惑一样的文字竟能排列组合出如此深奥晦涩的内容。对我这等文科生来说,科学大概类似于神坛上的神像,只能仰望崇拜,无法亲近接触。

但是,在过去,比如科技发展方兴未艾的18、19世纪,科学似乎不像今天这样排外。任何人都可以钻研一门感兴趣的科目,做出一番成绩。

只不过随着科学研究发展日久,科学树上的分枝越来越长,越来越多,越来越细。任何一根分支都由其下的无数树根、树干和树桠支撑。没有几十年的学术基础来爬树,就没法攀折那高高在上的某一根细枝。

攀爬这颗科学树的人,还形成了自己的圈子(反正,人不管干什么最后都会形成一个个圈子),名曰学术界。学术界渐渐建立起了一套规则,比如论文、会议、机构、门派。没有正统传承,进不去学术圈子的人,就别想着爬树了。

今天的科学界好似对普通人关上了大门,蒙上了一层神圣(神秘?)的面纱。但是,从18、19世纪,甚至更早的科技萌芽时期一直到如今,科学发展的本质就是公开和分享。公开和分享才让科学去神秘化,为大众所接纳,被越来越多的爱好者发扬光大。

与其用“神圣”这两个字,我更愿意听到大家说科学“有趣”、“好玩”、“有意思”。​所以,虽然我是不太可能成为车库科学家,但是希望这样的科学家能够再多一点儿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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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5月18日星期一

May 18 2020 潜入全球五大洋最深处的亿万富豪

Five Oceans, Five Deeps
by
Ben Taub

海底比天空更神秘。任何人乘一趟民航机就能飞上万米高空,看白云飘过眼底;几乎没几个人能潜入海面几千米之下,探索深海的奥秘。

从海水表面往下100至200米,是海洋的透光带(Epipelagic zone)。阳光穿透水体,让浮游生物、珊瑚礁和海带蓬勃生长。透光带中生存着整个海洋植物生态系统,以及靠这些植物维生的哺乳动物和鱼类。

从200米至1000米,是海洋中层带(Mesopelagic zone),也被叫做黄昏区,处于透光带和完全黑暗的半深海带之间。

从1000米往下到4000米,是半深海带(Midnight zone),这里一片漆黑,唯一的光亮来自某些鱼虾和水母发出的星星点点的生物光。生活在这里的一些鱼没有眼睛,因为视力对它们毫无用处。​

从半深海带往下,是暗不可测的深海带(Abyssal zone)。这里太深了,完全不见阳光,不受海洋表层气候影响,水温常年保持在2-3摄氏度。深海带一直到水面下6000米左右,涵括全球97%的海床。

海面6000米之下,是超深渊带(Hadal zone)。它的英文名来源于希腊神话中的冥界之王哈迪斯(Hades)的名字。超深渊带大多处于深深的海沟中,只占据地球上不到5%的海床。
一张很可爱的海洋分层图。
全世界去过超深渊带的人物屈指可数;而去过全球五大洋五大深渊最深处的人,只有一个。他就是美国人维克多·维斯科沃(Victor Vescovo)。

维斯科沃生长在德克萨斯州,是意大利移民的后代。1969年,三岁的维斯科沃趁妈妈临时下车的功夫,爬到汽车前座,把档位拨到空档。车向后滑撞到树上,他因此在ICU躺了六个星期。

这次经历给维斯科沃带来了伴随一生的三大后遗症:神经损伤的右手,对操作复杂交通工具的狂热爱好,以及想在死前体验一切的强迫症似的激情。
维克多·维斯科沃(Victor Vescovo)
维斯科沃读着科幻小说长大。他曾想成为一名宇航员,可惜虽然分数够了,视力却不达标。他先后从斯坦福大学和麻省理工学院毕业,通过在金融、咨询以及私募领域的工作赚到了数额惊人的财富。

钱对维斯科沃的意义只有一个:体验生活。到2014年时,他已经去过了南北极点,登上了全世界每个大洲的最高峰。在攀登南美洲最高峰阿空加瓜峰时,维斯科沃遭遇泥石流,险些丧命。

这段经历让他确认了自己的人生准则:控制自己能控制的,留心自己不能控制的,如果该死,那也无可避免。在有限的生命里创造更多体验,是唯一对抗死亡的方法。一个人这辈子承担的最大风险,是走到生命尽头却没有尽情活过。​

维斯科沃不是社交型的人。他常常几个小时待在房里玩电脑游戏,吃方便食品。他说,社会交往无关紧要,因为生活足够精彩。

征服了极点和高峰,维斯科沃把目光投向茫茫大海。人类对海洋知道的太少了,他觉得,探索海洋深处可能是现在地球上唯一还有实质意义的冒险。

2014年9月,维斯科沃联系专门为有钱人制造私人潜水艇的Triton公司,提出了他的设想:潜入全球五大洋每个大洋的最深处。他把这个项目命名为“五大洋,五深渊(five oceans, five deeps)”。
五个深渊点在地球上的位置。
这个设想听起来简直是发疯。没人这么干过,没有潜水艇能达到这样的要求,甚至连五大洋的最深处具体在哪儿科学家们还不清楚。但维斯科沃下了决心,Triton公司主席帕特里克·莱西(Patrick Lahey)也决定陪着疯狂一把。

按照维斯科沃要求,Triton公司的工程师设计了一艘全世界最先进的潜水艇。这艘潜水艇的每一个主要部分都需要从草图做起,因为市面上现有的部件几乎都达不到要求。

在制造潜水艇期间,维斯科沃买下了一艘退役的军用情报船,用来搭载海员、仪器、补给和潜水艇本身。维斯科沃把这条船命名为“压力下降(Pressure Drop)”,是科幻小说《文明》里一艘宇宙飞船的名字。他给潜水艇取名叫“有限元素(Limited Factor)”,也来自同一部小说。
潜入海中的“有限元素(Limited Factor)”。
同时,维斯科沃买了挪威康世博(Kongsberg)公司制造的声呐探测绘图系统 EM-124,用来测定五大洋最深点的位置。EM-124是全世界同类系统中最为先进的,购买和安装它所花的钱比买那艘军舰的钱还多。维斯科沃的这部EM-124编号001,因为他是第一个买主。

2018年9月,潜水艇制成后,维斯科沃、莱西及冒险团队成员在海上进行了一系列测试和试潜。他们参考气候和季节信息,把第一次正式下潜的时间定在12月,地点是大西洋的波多黎各海沟(Puerto Rico Trench)。

第一次下潜前还出了点意外。12月17日,维斯科沃和莱西在波多黎各海沟进行最后一次试潜。没想到,潜水艇上的自动采样手臂竟然脱落了。这个手臂价值35万美元,且没有备份。维斯科沃大受打击,一气之下决定取消整个项目。

莱西暂时安抚住了维斯科沃。随行的工程师指出,自动手臂脱落后空出来的电路箱正好可以解决其它电路上的小麻烦。30多个小时后,潜水艇终于被修好了。

12月19日,维斯科沃迈出了他探索五大洋最深处的第一步。​下午2:55分,他成为全世界第一个到达大西洋最深处的人。深度:8376米。
刚回到大西洋洋面的维斯科沃和接应他的团队。
下一个目标是南极海。2019年1月24日,“压力下降”从乌拉圭蒙得维的亚港起航,驶向南桑德维奇海沟(South Sandwich Trench)。维斯科沃坐进“有限元素”,操纵它徐徐下降,潜入南极海的冰冷黑暗中。

按照潜水规则,维斯科沃需要每隔15分钟和海面联系一次,报告自己的深度位置。但下潜到4500米后,潜水艇的通讯系统出了故障。海面能收到维斯科沃发出的信息,但维斯科沃听不到船上的回答。

按照惯例,通讯中断30分钟后潜水员应该弃艇逃生,但维斯科沃知道,南极气候复杂,潜水窗口期极短,如果放弃,近期可能再没第二次机会了。于是他决意继续,享受与世隔绝的孤寂。一小时后,维斯科沃到达南极海最深处:7433米。
在南极海上准备下水的潜水艇。
印度洋最深处在哪儿还有争议。维斯科沃团队用EM-124测量了靠近印度尼西亚的爪哇海沟(Java Trench)和澳大利亚沿海的迪亚曼蒂纳(Diamantina Dracture Zone)断裂带,最终确定爪哇海沟更深。

下潜点位于印度尼西亚专属经济区内,之前一年,维斯科沃团队已经花了不少功夫申请许可,但一直在十数个部门间被踢来踢去。直到船至巴厘岛,他们还没得到印尼政府的回音。

国际海洋法允许船和潜水艇在海上测试装备,他们钻了这个空子,干脆“测试”起来,维斯科沃开玩笑地在船上挂起了一面海盗旗。​

2019年4月5日,他成功到达印度洋最深处:7192米。七个星期后,维斯科沃团队才收到印尼政府通知,说申请被拒绝。
维斯科沃团队在爪哇海沟发现了一种新的海鞘类生物。
太平洋最深处是位于马里亚纳海沟(Mariana Trech)的“挑战者深渊( Challenger Deep)”。60年前,美国海军中尉唐纳德·沃尔什(Don Walsh)与雅克·皮卡德(Jacques Piccard)曾到过这里。其后唯一一个到过这里的人是电影导演詹姆斯·卡梅隆。

这一次,维斯科沃邀请已88岁的沃尔什来观看他的挑战。4月28日中午12:37,他到达最深处:10928米,超越了沃尔什和卡梅隆下潜的深度。​
太平洋霞光中的船和潜水艇。
现在,维斯科沃只剩下最后一站——北冰洋。不过,他不得不多等三个月,因为只有夏季到来后,洋面上的浮冰才会消融。

北冰洋的最深点在莫罗伊深渊(Molloy Deep)。因为地球不是完美的球形,所以虽然莫罗伊深渊的深度只有马里亚纳海沟的一半,但它离地心的距离比马里亚纳海沟近了9英里。8月29日,维斯科沃成功潜入莫罗伊深渊底部,深度:5573米。

至此,维斯科沃的冒险之旅完美落幕了。
飘满浮冰的北冰洋。
在大半年的航程中,维斯科沃的团队探测和绘制了70万平方公里以前从没被考察过的海床;团队里的生物学家用海底着陆器进行了103次探索,捕捉到了大约40种新物种的影像,采集了许多岩石和生物标本。

我小时候爱看凡尔纳科幻小说:《海底两万里》、《神秘岛》、《环游地球八十天》。凡尔纳的时代,工业和科学蓬勃发展,人类充满乐观,急于探索世界。凡尔纳笔下的主人公,也大多热爱冒险、勇敢乐观、理智坚强。

后来的科幻小说里,主人公有的建立银河帝国,有的和外星人大战,有的沉溺于神经网络,有的进入另一个次元空间,但很少再有凡尔纳笔下的那种人物,毕竟,他们所属的那个时代已经远去了。

所以,维斯科沃的故事让我颇感亲切。一头银白长发加上乐于探索的激情,他够格当新《海底两万里》的主人公。“一个人这辈子承担的最大风险,是走到生命尽头却没有尽情活过。”这句话足以用粗体字印在封面上。

唯有一点,读凡尔纳小说时,我没太把注意力放在尼摩船长的财富上,而看维斯科沃的冒险经历,字里行间都印着“money”。这趟五大洋深渊之旅凝结着维斯科沃和团队的激情与毅力,却也是靠着四千多万美元一张张堆出来的。​

还好有凡尔纳的《神秘岛》给我一些鼓励呐。没有维斯科沃那么多钱,不代表不能尽情活着。《神秘岛》的主人公们两手空空,流落荒岛,不也活成了一部和《海底两万里》同样精彩的​故事吗?​

公众号:NotesofTheNewYorker

2020年5月14日星期四

喝一杯黑咖啡,读《爱与黑暗的故事》

如果一本书读到一半才真正被它吸引,这算是一本好书吗?

我说的是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奥兹(Amos OZ)的《爱与黑暗的故事》。书很有名,标题很诱人,但读完第一章我就差点要放弃。人名太多,地名太陌生,历史时期太隔膜。我每天翻几页,不像读小说,倒像是完成什么必须要做的功课。

这么拧巴着读下去,直到第32章——整本书一共62章,所以我真的是坚持读到了一半——阿摩司描绘他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一个人躺在后院土地上,嘴里含着一颗石子,幻想这颗石子或许是三万亿年前死去孩子的骸骨所化成,幻想整个地球和宇宙或许只是另一个男孩嘴里的一颗石子。

这段描述让我想起小时候的自己,有时在夜里望着天空出神,想象星空尽头之外有什么,是否我存在的宇宙只是巨人手中的玻璃球,而那个巨人又生活在另一个玻璃球中。儿时的阿摩司,和儿时的我重叠。或许每一个小孩子,都想过这样的事。

读到这一章,我突然明白,在纷繁复杂的人名和亲戚关系之下,在陌生拗口的犹太和以色列名辞之中,阿摩司描写的是所有人的共知共感,正如其书名,爱与黑暗。
《爱与黑暗的故事》曾改编为电影,娜塔莉波特曼执导并出演母亲这个角色。
有的阅读像吃水果冰淇淋,入口即化,甜美轻盈,吃了第一口立马想把杯底添得精光;有的阅读像喝黑咖啡,一开始硬着头皮灌下去,安慰自己是为了提神,喝惯了才慢慢上瘾。对我来说,《爱与黑暗的故事》就是一杯黑咖啡。

从第32章开始,喝这杯黑咖啡不再只为提神,而成为一种享受。(当然,也是因为已经看到这里,再复杂的人名地名、时间顺序和亲戚朋友关系差不多都厘清了。)我习惯看书时在喜欢的段落那一页折个角。第32章的那段描写是我折的第一个角,后面,折的角就越来越多。

“黑暗中我的左手看到了父亲的眼泪”,折个角;“母亲的身体弯得像个月牙向着书页读书”,折个角;“人们仿若死者若剪影默默等待投票结果”,折个角。折角太多,本来就不薄的书更厚了。

阿摩司·奥兹在2018年去世。他一生写了40部作品,包括小说、童书、随笔。他的作品被翻译成45种语言出版,是以色列作家中作品被翻译成外语最多的。他获得了很多重要文学奖项,比如卡夫卡奖。《纽约时报》的讣告称奥兹为“以色列最多产的作家和最受尊敬的知识分子”。
Amos Oz,1939-2018
《爱与黑暗的故事》是奥兹的家族史,或者说家庭史。他出生于1939年,父母都是生活在东欧地区的犹太人。二次世界大战的动荡中,他的祖父母和父母一辈迁往以色列地区,寻求一块属于本民族的土地。

奥兹的父亲是一位不得志的学者。他通晓多种语言,文学造诣颇深,一心想寻求大学教职却不可得。他的母亲同样才华横溢。她热爱阅读,曾有美好富足的青春时期,而往后的生活越来越艰辛痛苦。

《爱与黑暗的故事》是奥兹父母的悲剧。他在中文版前言里写道:“我写《爱与黑暗的故事》以揭示一个谜:聪慧、慷慨、儒雅、相互体谅的两个好人——我父母——怎么一同酿造了一场悲剧?怎么竟是如此怪诞的方程式,也许好和好相加等于坏?”

奥兹在2002年,他63岁的时候着手写这本书,回忆自己从出生到十几二十岁时的往事。在回忆里,他的父母都热爱知识、热爱读书,在以色列荒芜的土地上相互依存,抚养独子长大,共历清贫、恐慌、战乱和死亡。

这样的两个人,为什么结局是悲剧?奥兹给出了点点滴滴的细节,唯独没有给出答案。生活不同于小说。小说一定要有因有果,有开始有结束,读者才喜欢。生活往往来得个没头没脑,开始得突兀,结束得荒唐。
小时候的奥兹和他的父母。
《爱与黑暗的故事》也是犹太民族建立以色列的历史。20世纪30年代,奥兹的家人和许多散落世界各地的犹太人一起,来到现今被称为以色列的这片土地。对犹太人来说,这是一块应许他们的古老之地,也是一片全然未知的土地。

当他们到来的时候,这块土地在英国人手中,后来阿拉伯人又孜孜不倦地想夺回这里。居住在这里的犹太人长久活在不安全感中。他们用各种经典论证自己对这片土地所有的合法性,但总不确信合法性的存在。

和奥兹的家人一样,许多来到以色列的犹太人都成长于欧洲。他们是犹太人,但是在欧洲文化中出生长大的犹太人。奥兹说,他们对欧洲充满“失望的爱”。
奥兹的父亲和母亲一生期盼他们居住的耶路撒冷成为一座真正的城市。什么样的城市是真正的城市?不仅有政府、商场、医院、学校、居民区,还该有小河潺潺,座座小桥跨越其上。奥兹父母幻想的,其实正是一座典型的欧洲小城。

奥兹的父亲可以讲11种语言,母亲可以讲4到5种语言,但他们只允许奥兹说希伯来语。父亲和母亲希望儿子继承本民族的文化,想维护犹太文化的独立性,想看到一个真正属于这个民族的国家。但是,他们那一代人与欧洲文化缠结太深。他们想要一个犹太国家,对国家的理解和想象却都是欧洲式的。

1947年11月29日,是以色列历史上重要的一天。那一天,联合国大会投票决定是否建立一个犹太国家和一个阿拉伯国家。奥兹回忆那个宁静无声的夜晚,耶路撒冷的人们都在默默等待。当同意以色列建国的结果公布后,所有人叫喊、歌唱、啜泣、声嘶力竭。

读到这篇描写,才让并不熟悉那段历史的我,感知以色列建国对流散的犹太民族来说有多重要,依稀能触摸到这个古老民族的矛盾、渴望和恐惧。​
20世纪40年代时期耶路撒冷的犹太人居住区。
《爱与黑暗的故事》是关于人的故事。有些文化让人陌生,甚至奇怪;有些国家让人不解,甚至可怕。但生活于其中的,不管戴小黑帽还是穿长袍,都是一样的人,有同样的喜悦、悲伤和恐惧。

看奥尔罕帕慕克的《我脑子里的怪东西》和《红》,我读懂了一点伊斯兰;现在看奥兹的这本书,我又读懂了一点犹太。我读懂的,不是具体的历史、文化、信仰和观点,而是知道了无论在什么环境下,人总是人,总是在想着一些相同的东西,比如爱,比如隐于内心深处的黑暗。

奥兹说,他小时候最想成为一本书。不是作家,而是一本书。这种想法源于恐惧。他害怕死亡,但是相信书本不会死。书当然有可能被撕毁烧掉,但在图书馆落满灰尘的角落里,某户人家摇摇欲坠的书架上,总有一本书能逃过一劫。

而奥兹的母亲曾对他说,书和人一样会随着时间变化,但有一点不同,书永远不会抛弃你。就算你对书弃置不顾,它们也不会抱怨,只会在书架上默默等候。如果有一天,哪怕已经过了几十年,当你突然需要那本书的时候,它依然会在那儿,像以前一样,陪伴着你。

我也非常喜爱书,爱读书。我不确定读过的每一本书在几十年后是否依然会陪伴自己,但我觉得,这本《爱与黑暗的故事》应该有那个潜力。

(——下次重读,当然要把前31章我喜欢的段落都折上角啦!
——还有如果你想知道奥兹父母的悲剧究竟是什么,不妨自己去读一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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