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19日星期四

Dec.16 2019 威廉·吉布森:现代人没有未来,因为未来就在当下

Mirror World
by 
Joshua Rothman

如果你喜欢科幻小说,那么不可能不知道威廉·吉布森(William Gibson)这个名字。即使你没读过他划时代的作品《神经漫游者(Neuromancer)》,也一定听过他创造的“cyberspace(赛博空间)”这个单词。
今年71岁的威廉·吉布森,这张照片很有意思。(图来自newyorker.com)
人们说,吉布森的小说精确预测了未来,但他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预测的,或者说这与“预测“无关,而是来自他对现实的观察。

上世纪70年代,当吉布森开始提笔写作时,世界正在变化。他发现玩着电子游戏的孩子随着游戏人物的动作摇头晃脑,就好像他们亲身处于屏幕之后的空间;他发现戴着索尼随身听行走在城市中时,音乐好像不是用耳朵听到而是直接灌进了脑子里;他发现妻子教的日本学生把温哥华称为一潭死水,不仅开始幻想东京究竟是什么样......

面对着便条笔记本,吉布森思索用什么词语可以最好地形容那个电脑屏幕后的世界。他尝试了“infospace(信息空间)”和“dataspace(数据空间)”,最终决定用“cyberspace(赛博空间)”。赛博空间究竟是什么?吉布森也不清楚,可这个词念起来就很酷,让人感到那是一个虽然危险却能激起探索欲的世界。

在他1984年出版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神经漫游者》中,吉布森阐释了这个词语。《神经漫游者》的故事交织在物质世界与一个叫“Matrix”的网络空间中。吉布森不是第一个描写电脑网络世界的科幻作家,但《神经漫游者》是第一部幻想了一个无论在物质上和美学上都那么真实的赛博世界的科幻小说。
1984年出版的第一版《神经漫游者》,如今在网络上的价格从数百美元到数千美元不等。
吉布森与科幻结缘于幼时。他1948年出生,父亲很早去世,母亲带着他搬到了弗吉尼亚州的一个小镇。那儿时光缓慢,男人赶着骡子耕地,人们怀念的是连唱片都还没发明的旧时代。二十世纪中期的现实生活像透过百叶窗缝隙的阳光,只能一点一点渗透进小镇里。

吉布森说,这段像是被完全流放到过去旧时光的经历,让他开始了和科幻的因缘。他在小镇车站的书摊上买了许多科幻小说,总是一个人安静阅读。妈妈担心他变成内向的书虫,便将吉布森送到了一所寄宿男校就读。当他在那所学校待到第二年,刚满17岁的时候,他的妈妈也去世了。

妈妈留下的遗产让吉布森有一小笔生活费,他退了学,搭车去多伦多,过了一段嬉皮士生活。之后几年他来往于美国和加拿大之间,认识了他的妻子,最终搬到温哥华安定下来。

年近三十的时候,吉布森在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学英国文学。他的老师建议他写小说代替学位论文。当妻子怀上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时,他开始认真投入小说事业中。孩子出生了,因为妻子正在读研究生,他就一边在家照顾新生儿,一边写出了《神经漫游者》。
年轻时的吉布森,旁边女性可能是他妻子,但不确定。
在《神经漫游者》之后,吉布森的科幻小说设定的时间点越来越趋近于现在。他在90年代写作的科幻三部曲的背景设定在2000年代,而他在2000年代发表的科幻三部曲的背景都设定在写作的同一年。

科幻小说写的是现在正在发生的事,还能叫科幻小说吗?吉布森的答案是肯定的。他有一个信念:当下本身就是科幻。他喜欢说的一句话是:“未来已经来到了,只是没有均匀分布(The future is already here, it's just not very evenly distributed)”。

吉布森曾幻想的赛博空间是一个与物质世界交织的独立空间。他发现,现在的网络世界已经超越了他的幻想。在过去,连上互联网,我们像是去到另一个地方。而现在,待在网上才是常态。网络变成了我们的此地,那些“无信号”的地区成为彼方。

当吉布森身处洛杉矶,却可以上网查看自己在温哥华的银行账户余额时,他突然想到,不管你在物质世界里身处何方,在网络世界上,你总是在同一个地方。他觉得这就好像自己的赛博空间翻转了一圈,把以前包围着它的物质世界给吞了进去。

在日本的时候,吉布森学到了一个词语叫“御宅(otaku)”,也就是指对某一类事物有狂热兴趣的人。他发现网络空间让任何地方的任何人都可能变成宅男宅女,不管他们感兴趣的是电视剧、咖啡、球鞋还是枪支。

在网络世界里,一件物品同时也是一个搜索词汇。浓缩咖啡(espresso)不仅是指一杯浓缩咖啡,它还是有关咖啡脂沫、公平交易、烘烤技术、咖啡豆种类等等无限内容的网页。

在这个网络包裹现实的世界里,物品成为文本,现实被增强。品牌营销者不停修改着有关各类商品的描述,激发人们的购买欲。一家企业也好,一个地方也好,一位总统也好,一场战争也好,都可以打造重建对自己有利的品牌。好像世界本身可以被不停地重新修改代码。

吉布森觉得,这个不断被重新编程的世界是现实社会经济生活的主要动力,但也让我们的现实充满了一种感觉——一种疲惫、失落、像倒时差一样的无力感。

在他2014年出版的小说《边缘世界(The Peripheral)》中【亚马逊正拍摄基于这本小说的电视剧)中,吉布森描述了一个名叫“the jackpot(大奖)”的缓缓而来的末日大灾难的过程。这是吉布森式的末日灾难:世界毁灭已经来到了,只是没有均匀分布。

吉布森在他的“当下”科幻小说中走得越远,这些作品也越发让读者感到共鸣。在他的书里,你读到的是科幻,也是正在发生的、真而又真的现实。

在温哥华郊区的家里,吉布森伴随着他的大猫Biggles一起书写当下,同时也是未来。明年1月,他即将发布新书《Agency》。这也是一部为了融入现实事件而不断推迟出版时间的科幻小说。他在其中融入了特朗普当选、剑桥分析隐私数据泄露等因素。科幻与现实、未来与当下混为一体。
吉布森在推特上发的他(的腿)和他家大猫。
对吉布森来说,未来就在这里,就在我们的当下。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就等于现代人没有未来。在他的小说《模式再识别(Pattern Recognition)》里,他借书中人物之口这样说:

“对我们来说,事物能够改变得这么突然,这么迅猛,这么深切,像我们的祖父母那一辈所拥有的未来已经没有足够的“现在”来支撑了。我们没有未来,因为我们的现在过于动荡不安......我们只有风险管理。只有现下这一刻场景的轮换。我们只有模式再识别。”

我经常吐槽说,马上就要进入2020年代,但当初科幻小说里描述的场景却一个也没有出现。看了这篇文章,我突然觉得,其实我已经生活在一个足够科幻的世界中。可惜的是,这个世界的科幻,不是小时候的我看阿西莫夫时所畅想、所期盼的那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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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c.9 2019 一名艺术家可以有多内向?

The Enchanter
by Calvin Tomkins

内向(introvert)曾被视为性格缺陷,但近年来有越来越多的人为它正名。内向的人安静、自省、敏感,能从内心获取源源不断的力量。

我有时候觉得,和外向的人比起来,内向的人更容易在生活中获得宁静与快乐。因为他们(我们)内心的安宁愉悦不用依靠外事外物。

当然,现实生活中,尤其与工作相关的场合,内向者往往很难自如游走。大部分工作强调社交和团队协作,喜爱安静孤独的他们(我们!)不得不耗费大把精力周旋于繁琐世事间。不仅吃力不讨好,还可能对自己的性格和整个人生产生怀疑......

内向的人没法在工作中成功吗?显然不是。成功的内向人士很多很多,比如这篇文章的主人公David Hammons。他是当代最成功的艺术家之一,作品售价最高的艺术家之一,也是性格最内向的艺术家之一。
David Hammons 1980年的自拍
Hammons有多内向呢?外界给他贴上的一大标签就是“elusive(避世)”。有人把他比作一只特立独行的猫。他拒绝媒体采访,拒绝与整个艺术界来往,甚至连自己展览的开幕式都拒绝参加。

《纽约客》记者今年终于采访到了Hammons。交谈过程中,他提到自己上一次接受媒体采访是在30多年前。(记者后来查证发现Hammons记忆有误,他在这期间还接受过几次小型访问。)

Hammons如今的一幅作品价值数百万乃至数千万美元,但他不喜欢、也从来不与中间商或画廊、拍卖行打交道。自90年代早期起,他一直与艺术收藏家Lois Plehn合作。近30年来,他几乎所有和外界的沟通都通过Plehn进行。

被重量级博物馆收藏或邀请开展是许多艺术家梦寐以求的殊荣,但Hammons全不在乎。纽约惠特尼博物馆双年展是当代艺术界最重要的大展。策展人连续多年一次又一次地邀请他参展,他每次都拒绝。

不仅惠特尼双年展,近十几年来,全美和世界许多大型博物馆都向他发出个展邀请,但他明确表示自己不感兴趣。他的名言是:“作为一个艺术家,我和收藏者或画商或博物馆都无关。在我看来,他们都是骗子。”

直到今年5月,在洛杉矶豪瑟沃斯(Hauser & Wirth)美术馆主理人连续15年孜孜不倦地劝说下,加上美术馆同意给予Hammons对整个展览的完全控制权,他才在这里开了一场个展。
Hammons今年在豪瑟沃斯美术馆的个展现场。
艺术需要探索内心的能力和对万事万物的敏感度。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内向的人搞艺术再合适不过了。但当代艺术家面对的不仅仅是画布或泥土。经纪人、中间商、画廊、媒体、博物馆、拍卖行等等织成了一张纵横交错的社交网络。

和其它行业相比,艺术家的内向更容易被理解,但他们也更需要借助社交网络的力量宣传自己。因此,避世的Hammons如此成功,也算是个奇迹了。

成功来之不易。Hammons出生于1943年,是十个兄弟姐妹中最小的一个。他父亲弃家而去,全家人靠母亲打工的微薄收入勉强生存。

好不容易撑到20岁,Hammons搬去洛杉矶的姐姐家居住。他白天打各种各样的零工,晚上学习商业设计。在学习过程中,他发现自己对纯艺术更感兴趣,便想法进入洛杉矶的加州艺术学院和奥蒂斯艺术设计学院就读。

奠定Hammons艺术家生涯的是一系列名为“Body Prints(人体印刷)”的作品。他在身上涂满人造黄油,将油腻的身体部位转印到画纸上,再用粉状颜料为其上色,并与绘画和拼贴元素组合。

这组富有创意的作品出乎意料地颇受市场欢迎。不仅有小型画廊和博物馆愿意陈列,有几幅还卖到了1000美元一张的高价。这反而让Hammons不自在,他决定以后不再创作类似作品。
Hammons的Body Prints系列中最有名的一幅作品,“Injustice Case(不公正的盒子)”。
1975年,Hammons在纽约开了第一场个人作品展。这以后,他创作的许多作品几乎不可能有商业市场。比如黏上假发的石头,用锁链包裹的大象粪便,以及他最著名的摆摊卖雪球(Bliz-aard Ball Sale)的街头行为艺术。

人们把Hammons和著名艺术家马塞尔·杜尚相比。他们同样善于将日常物件转变为艺术品,作品中充满着反叛精神和冷幽默。从80年代起,他开始受到艺术界认可,获得了国家艺术基金会和古根海姆基金会的创作基金。
卖雪球是Hammons最有名的行为艺术作品之一,无论大小1美元1个(真有人买,到底是在纽约!)。
但艺术上的认可不等于商业上的成功。40多岁的Hammons就是个潦倒中年艺术家。他独自住在纽约哈雷姆区的工作室,没有银行账户,没有信用卡,没有电话,连热水都没有。他去朋友的公寓洗澡,依靠创作基金和偶尔卖出作品的一星半点儿钱生活。

直到进入1990年,一幅作品被惠特尼美术馆用10万美元买下,Hammons才迎来了艺术生涯的转折。而随着大量金钱涌入当代艺术市场,他的作品也获得了越来越多肯定。用钱来衡量艺术家或艺术品的价值自然很肤浅,却是这个社会的标准。

Hammons在2000年创作的“basketball chandelier”在2013年拍卖出了800万美元。今天这件作品的价格可能又翻了3到4倍。他成了当今还在世的作品价格最昂贵的艺术家之一。

​内向避世的Hammons,从无论哪种意义上来说,都成功了。
价值数千万美元的“篮球烛台”
Hammons的成功来自他的天赋,他的坚持,当然还有机遇。我还觉得,或许内向的性格也有助他一臂之力。内向让他专注自我,无视商业和市场的纷扰。内向也让他持之以恒,没有在途中撒手放弃。

虽然文中并没有讲,但我相信,内向的性格让Hammons在与自我的相处中得到满足,在创造的过程中获得成就感。在外人看来,他的成功始于作品卖出10万美元的时候。在他自己眼中,或许成功从他画第一笔的时候就已经在路上。

​Hammons让我再一次肯定,内向,其实是一种很好很好的性格。在上商学院的时候,老师让每个人做MBTI人格测试,然后告诉我们,每一种性格,每一种行为方式,都有长处和短板。我们需要的不是改变自己的性格,而是发挥性格本身的长处。

所以,内向者没必要羡慕外向的同伴在社交中如鱼得水,或是烦恼自己在团队中紧张无措。想想那些外向的人吧,他们只有在众人围绕之下才能减轻内心的孤独感,只有持续与人交流才能获取继续前进的动力。相比之下,内向的你可能要强大得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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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存在于时间之中,还是时间存在于我之中?

翻过这个月,就是2020年了。小时候看的科幻小说里遥远到不可思议的年份,如今近在眼前。这感觉本身就够不可思议的。时光大步飞跃,裹挟着身不由己的我。

但是,真的是时光在带着我往前走吗?还是我本身的变化象征着流逝的时光呢?换个问法,到底是我存在于时间之中,还是时间存在于我之中呢?

最近看了意大利物理学家卡洛·罗韦利的《时间的秩序》。罗韦利说,我感觉到的那个滴滴答答、永不停歇、一往无前、奔流不止的时间是不存在的。存在的是由我的头脑和记忆将过去的痕迹相互链接并建构起来的时间。

时间和我,相互依存。

是这样吗?

罗韦利是量子物理学家,写起书来却好像一位诗人。《时间的秩序》是一本科普小书,也是为时间献上的一首长诗。

老实说,这本书我从头到尾看了两遍,还是没完全读懂。我能解读的,可能只有罗韦利表达的10%。但我依然为它着迷。

全书一共13章,从打碎世人对时间的固有认知开始,到设想世人认知的时间从何而来结束。每读完一章,我就觉得自己好像更靠近了那神秘莫测的时间一步,更靠近这个神秘莫测的世界(的真相,如果世界有真相的话)一步。

时间是什么?时间中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时间中的“我”是怎么来的?我不敢说自己明白了作者的意思,所以也不画蛇添足地阐释,还是用书中原文回答最合适。

时间的流逝不是统一的,空间中的每个点都有不同的时间。 甚至时间本身也不是实在的:“决定时间长度的物理基础不是一个区别于世界其它组成部分的独立实体。它会跳跃、涨落,只在相互作用时实体化,在最小尺度之下无法被发现”。

在不实在的时间中,世界也不像我们眼见那样,由实在的物体构成。世界“由事件、发生、过程、出现组成。它不能持久,会不断转化,无法在事件中永恒”。

比如说,在我们看来,山间巨岩恐怕是最实在的物体之一,它历经数亿年恒久不变。但罗韦利说,即使是最“像物体”的石头,“也只不过是很长的事件”。

一块石头,实际上是“量子场的复杂振动,是力瞬间的作用,是粉粹重归尘土前段时间维持原状、保持平衡的过程,是星球元素间相互作用的历史中短暂的篇章,是新石器时代人类的痕迹,是一群孩子使用的武器……”

所以,“比起像石头那样的东西,世界更像是由转瞬即逝的声音或大海的波浪构成的”。
据说图中位于加拿大魁北克的这片岩层是世界上最老的岩石,有42.8亿年​的历史。
如果世界转瞬即逝,那生活在这个世界中的我们是什么?连存在亿万年的石头也不是实体,一个人就更不会是实体了。那是什么让我们觉得“我”是“我”,而且2000年的“我”和2020年的”我“依然是同一个”我“呢?

罗韦利说,有三个要素建立了一个人的身份和统一性。

第一个要素是我们每个人都有独属于自己的视角,加工和阐述我们所接收到的世界的信息。

第二个要素是我们在与其他人接触的过程得到反馈,将反馈整合成一个统一的形象,形成自我的观念。

第三个要素,也是最重要的一个要素,是我们拥有记忆。“记忆把分散在事件中的过程联结在一起,而这些过程组成了我们。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存在于时间中。”

物理学意义上的时间或许可以不存在,但时间对我们依然重要。“对我们这些大脑基本上由记忆和预见构成的生物而言,时间就是我们与世界相互作用的形式——它是我们身份的来源。”

《时间的秩序》从解构时间到重新建构时间的旅程,就像从“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到“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最终依然“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的开悟。

因为有了时间,我们才得以存在,人类是由时间构成的生物。时间也是我们痛苦的根源。

“生是苦,老是苦,病是苦,死是苦,怨憎会是苦,爱别离是苦,求不得是苦。这些都是苦,因为我们必须失去我们所拥有的以及所爱的。因为一切生起的必然灭去。使我们受苦的不在过去或未来。它就在那儿,现在,在我们的记忆里,在我们的期待里。我们渴望永恒,我们忍受着时间的流逝,我们因时间而受苦。时间即苦。”

时间即苦,但是我们依然依附着,追随着,一点一滴地计算着,像我一样翻书孜孜解读着,这无形踪却又清楚留下痕迹的时间。

合上这本书,码完这几行字,窗外天色阴暗了几分,时间又过去了一点点。

我理解时间了吗?没有。我能回答标题的问题了吗?不能。但是我能感觉到,这本书在我的记忆中留下的痕迹。那也是时间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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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c.2 2019 你被“Zucked”了吗?一位硅谷投资人的警告

The Defector
by
Brian Barth

位于北加州的硅谷,毫无疑问是近几十年来全世界最有名的地区。这里造就了一批声名赫赫的世界级科技公司,以及无数坐拥亿万财富的科技新贵。Roger McNamee是其中之一。

1982年,26岁的McNamee进入一家投资公司工作。那时恰逢个人电脑革命开启,McNamee投资了最早的一批科技公司,他管理的基金成为同类型基金中最成功的一支。

1999年,McNamee和其它几位投资人共同创建了私募公司银湖资本(Silver Lake Partners)。银湖专注投资科技行业,年收入约2300亿美元,是全球规模最大的科技投资公司之一。

2004年,他又帮助创建了另一家私募公司Elevation Partners。这家公司在2009年和2010年连续向当时还没上市的Facebook投资2.1亿美元,自然得到了不俗的回报。

在硅谷,Roger McNamee是个响当当的名字。他熟识乔布斯和盖茨,与Facebook创始人马克·扎克伯格亦师亦友。2006年,Facebook刚成立2周年时,是McNamee建议扎克伯格拒绝雅虎的收购,也是他建议扎克伯格雇佣雪莉·桑德伯格担任公司首席运营官。
Roger McNamee
McNamee为自己的事业自豪。投资科技行业,在他看来,就是投资人类的创造性,为世界解决问题。他的自豪一直维持到了2012年共享租车公司Uber来找他融资为止。

和Uber的交流让McNamee感到,现在的硅谷科技公司偏离了过去理想主义的道路。很多创业者开公司不是为了解决问题、改变世界,而是制造垄断,成为百万富翁。

McNamee拒绝了Uber。但他渐渐发现,自己以前相信并投资过的公司,比如扎克伯格带领的Facebook,也正在与他的理念渐行渐远。

2016年2月,刚退休不久的McNamee发现自己的Facebook页面上经常刷新一些煽动性的虚假政治新闻。他给扎克伯格和桑德伯格分别发了邮件,说自己对Facebook感到“失望、尴尬、羞愧”。

邮件发出后不到一小时,那两人就回复他说,Facebook已经在着手解决他提到的问题,并派了一名高管与他交流。但在交流过程中,这位高管告诉McNamee,Facebook只是一个平台,不是媒体出版商,不能控制用户的所有行为。

高管的话让McNamee看清楚了Facebook高层的态度。他们表面热情,实际对自己在邮件中提到的问题漠不关心。在他们看来,这只是一场公关事件。​这以后,McNamee再没和那两人打过交道。每次提起扎克伯格,他就呼之以“独裁者”。

扎克伯格不理会McNamee,McNamee却不肯放过扎克伯格。他在《卫报》、《时代周刊》等英美各大媒体上发评论文章,约见硅谷高管、投资人和华盛顿政界人士,述说自己对科技公司的担忧。

McNamee的担忧主要有二,一个是前面所说的社交媒体上极端虚假新闻的泛滥,另一个则是科技公司对用户隐私的侵犯。

他特别点名批评硅谷两家最大的科技公司——谷歌和Facebook。这两家公司拥有海量的用户隐私数据,并且把这些数据出售给广告商,让广告商可以精准定位潜在顾客,定向投放广告,影响用户的意愿和选择。

今年2月,McNamee出版了新书《Zucked: Waking Up to the Facebook Catastrophe》。“Zucked”是他生造的词汇,来自扎克伯格(Zuckerberg)的姓。在书中,他列举出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是如何被Facebook侵犯和操控(Zucked)的:投票、权利、隐私、生活,一切的一切……
《Zucked》的购书广告
虽然虚假新闻问题和隐私问题已经引起政府和公众重视,并有许多人提出了相关解决方案,比如制定反托拉斯法,限制大科技公司的权利等等,但McNamee觉得这些手段力度还太轻。

他认为,真正有用的改革是“禁止所有第三方商用隐私数据——金融信息、位置信息、健康信息、浏览器历史信息、邮件扫描信息”。科技公司必须征求用户同意才能收集数据,收集的数据只能用于该公司提供服务。

比如说,一个健康手机APP可以收集你的身高体重信息,但它不应该收集你的地理位置信息。它更不应该把这些信息和Facebook、谷歌或广告商分享。你可以放心地用这个App记录健身信息,不会因为用了它就收到一大堆附近健身训练班的垃圾广告。

McNamee不是第一位批评科技行业的硅谷内部人士,但他可能是这些人中最卖力的。许多科技公司大佬因此对他十分不满。他的老熟人盖茨说,McName对硅谷,尤其是Facebook的批评“不公正、令人愤慨”。

有人说,McNamee作为硅谷发展的既得利益者,如今所作所为不过是想赶上另一股风潮而已。按照McNamee的改革建议,Google和Facebook大部分的收入来源将烟消云散。这对其它一些不依靠用户隐私和广告赚钱的竞争者来说可太好了。

也有人说,McNamee或许是诚心诚意地想限制科技公司对用户隐私的侵犯,但这些公司的能力被夸大了。一篇新近发表的论文调查了14家分析用户隐私数据的公司。结论是这些公司的分析准确度极低,连猜对用户性别的正确率也只有42%。

另一组研究者发现,根据用户隐私数据精准定位并投放广告所得的收入,比随机向用户投放广告得到的收入只多4%。虽然用户的隐私被侵犯了,但他们并不是那么好操控的。细分定位用户精准投放广告,或许是个硅谷科技公司连自己也骗进去了的谎言。

而且,大多数人并不那么在意隐私权。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最近的调查显示,一半左右的美国人对科技行业持正面看法。在今年初评选的最受年轻人喜爱品牌榜单上,谷歌依然高居第二位。

因为对科技行业不遗余力的批评,McNamee得到了硅谷背叛者的名号。但不管别人怎么说,他依然奔走欧美各国,抓住一切机会述说自己对Facebook,对谷歌,以及对所有这类科技公司的担忧。​

我平常上网时,经常看到哪种让人感觉“嘿它怎么就那么巧知道我想买什么”的广告,知道这多半是我在哪儿搜索了什么的信息被卖给了广告商。​像大多数人一样,我会轻微不爽,但也无可奈何,感觉就像是为了上网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我不知道McNamee的警告是否危言耸听,他的建议是否过于激进。不过,我觉得有像他这样的人存在,随时随地给占据了人类社会生活半边天的科技公司敲敲警钟,挺好的。

公众号:NotesofTheNewYork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