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13日星期一

Apr.6 2020 艺术会杀人吗?

Dancer in the Dark
by 
Rachel Aviv

2007年,28岁的Sharon Stern刚结婚,进入那洛巴(Naropa University)大学攻读当代表演艺术学位。

那洛巴大学是美国第一所以佛教精神为建校理念的大学,由邱阳创巴仁波切于1974年建立。学校教导学生参与正念意识实践,开设冥想课程,提供文学、艺术、心理学、宗教学方向的多种学位。
那洛巴大学位于美国科罗拉多州的高原上。
Sharon生长在迈阿密。从小到大,她的生活犹如漫画中的大小姐一样完美。父母是以色列钻石商人,自己一直是全A学生,丈夫被朋友们称为“完美老公”。

Sharon热爱艺术,在迈阿密的社区剧院里工作几年后,她来到那洛巴大学深造。从物质至上的迈阿密,到精神至上的那洛巴,Sharon感到她整个人生观都被颠覆了。她全心全意地接受那洛巴的理念。

Sharon热情开朗、富有魅力,就像电影里典型的中学啦啦队长,一心想在各个方面出类拔萃。但是,走在有三座冥想大堂的那洛巴校园里,她开始觉得自己太容易兴奋,太没有深度,过去的努力只是为了满足别人的期待。

在那洛巴的第一个学期,Sharon上了日本老师桂堪(Katsura Kan)的一门舞蹈课。桂堪精通日本独有的舞种——舞踏(Butoh),是世界闻名的舞踏大师。

舞踏是由日本舞蹈家土方巽和大野一雄在上世纪60年代创作的一种现代舞。当时日本的艺术家们反对战后日本过于尊崇西方文化的潮流,开始创作更能表现本国精神的艺术形式,舞踏就是其中之一。

现代舞往往让人想起舞者那修长优美的身姿,那或刚劲或柔婉的动作。舞踏则完全相反。 舞踏的舞者往往全身涂成白色,或画上奇怪的鬼脸,动作以日本人“内缩”的身体语言特征为基础,在地上翻滚,蠕动,缠绕、扭曲,十分诡异。

创始人土方巽把舞踏形容为追求黑暗的艺术。他说,舞者用自身牺牲献祭,展现世界黑暗的一面,台下的观看者则从中得到救赎。
日本著名舞踏团体山海塾的表演剧照
Sharon一下子被这种她从未见识过的艺术形式迷住了。她追随桂堪学习舞踏,决心将舞踏作为毕生艺术追求。毕业后,她进入桂堪的舞蹈工作室,在全世界巡回演出。

艺术和精神的结合总是紧密的,舞踏尤为如此。它要求舞者在表演过程中把自己当作一个空的容器,展现流动变幻的人格特质,牺牲部分的自我。

Sharon一直感觉自己还没把握舞踏精神的本质。她反复思考、琢磨,用打坐冥想来追求“空”的境界。在Sahron的日记中,她不止一次写到要放开自我,保持空性。她也常常向信仰佛教的桂堪询问有关人生老病死的问题。

朋友们都发现,Sharon变了。她总是觉得自己体型“太大”,想更瘦小一点。她总是觉得自己太活泼,太自我,不够“空”。她精习冥想,在日记里不停反思,告诫自己要脱离和世俗世界的联系。同时,她也和丈夫分开了。

有一次,Sharon告诉友人说,她很嫉妒那些天生就更靠近舞踏精神的日本舞者。她学习日语,控制自己少说话,不让情绪外露。

到后来,朋友们发现,她有时会在电子邮件里用第三人称称呼自己,还会说一口结结巴巴的英语,就好像她是日本人一样。总之,Sharon在用一种极端的方式,猛烈改变自己的性格。

2011年夏天,Sharon和桂堪一起去丹麦演出。演出结束后,她突然失踪了。几个小时后,有人发现她在一所教堂里大喊大叫,好像还沉浸在表演中。人们不得不叫警察把她送进精神病院。

Sharon的父母飞到哥本哈根,把女儿带回迈阿密看心理医生。根据医生诊断,Sharon患上了抑郁症。虽然医生给Sharon开了抗抑郁药,但她没认真吃,一门心思还是放在舞踏上。

桂堪请求Sharon在病情稳定前,别再进行舞踏练习和表演,但Sharon没法控制自己追求艺术的欲望。2012年初,她自己买机票,去参加了好几次他在世界各地举办的研讨会和表演。

Sharon一直通过电子邮件向桂堪述说她的心得和困惑。2012年4月,桂堪又收到了一封Sharon的邮件。她在邮件中问到:“昨天我意识到,舞踏是关于解构一个人的身体/自我,那当你的身体/意识/自我都被消解后,会发生些什么?”

桂堪回复说,舞踏并不是单纯地消解个人的身体或自我。他告诉Sharon,舞踏创始人土方巽将舞踏形容为人的复原,是一种帮助人类远离和抗议当代社会造成的疏离感的艺术。

Sharon打算怎么回复这封邮件,桂堪不会知道了。因为一个星期后,他听到了Sharon自杀的消息。​
桂堪的演出照。
从小到大优秀活泼的女儿竟有朝一日会自杀,是Sharon的父母从未预料过也完全不能接受的。2014年,他们控告桂堪是导致Sharon自杀的诱因,认为舞踏是一种追求黑暗的邪教。

桂堪没钱请律师,只能自己应诉。他向法院交出他和Sharon往来的所有记录,并解释说“黑暗”的定义在日本文化和在犹太-基督教文化中完全不同。日本人并​不把黑暗与邪恶划等号。​

但是,桂堪不熟悉美国法院系统,既错过了提交证据材料的期限,又在远程庭审中因为语言和技术连接问题屡屡受挫。2019年3月,法院下达最后判决,认定他需要为Sharon的自杀负责。

Sharon的父母没找桂堪要物质赔偿。他们成立了一个“反艺术邪教”组织,不论哪儿邀请桂堪教学或表演,Sahron父母的组织就给哪儿发信控诉他的“恶行”,要求收回邀请通知。

现在,桂堪在美国的职业机会几乎断绝了,他还是能继续在世界其他地方表演,但Sharon死亡的阴影总是追随着他。
Sharon生前的照片。
Sharon的死应该由桂堪负责吗?舞踏是一种会让人自杀的邪恶艺术吗?追求“空”的境界是让Sahron精神崩溃的原因吗?即使Sharon死而复生,相信她也给不出答案。

Sharon通过冥想寻求“空”。在现代,冥想已经成了一种流行的心理治疗手段。大家普遍认为,冥想可以帮助人获得平静、愉悦、专注。但是,冥想并不总是带来正面体验。

布朗大学心理学家Willoughby Britton正在研究冥想。她发现,有些人在冥想过程中突然发现感觉不到自我的存在,好像自己成了在一旁观察的第三者。心理学家把这种状态称为人格解体。很多冥想练习者因此感到抑郁不安。

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教授Robert Sharf是一位佛教学者。他说,佛教有理论框架帮助打坐的信徒理解消化这种状态,但没人告诉普通的冥想者,当冥想带来的不仅仅是平静愉悦时,该如何应对。

Britton说,她原本以为有精神病史的人更容易在修习冥想的过程中遇上麻烦,但实际情况显示,如Sharon一般在生活中拥有强烈进取心和动力的人反而更容易因为冥想而抑郁。

Sharon生长在强调个人主义和积极进取价值观的西方文化中,赞美物质上的丰裕。冥想却要求体验“空”的境地,强调个体的虚无,物质世界的幻灭。这与她原本的认知形成了极大反差。

舞踏亦如是。跳舞踏的舞者是没有自我的容器,是身份流变的幻觉。很多研习舞踏的西方艺术家都说,在西方文化背景中生活的人,学习舞踏要经历相当大的心理冲突。西方艺术的至高追求是实现自我,舞踏却要完全抹杀个体的存在。​

如果Sharon是因为艺术追求和原生价值观差异过大而自杀,那么她当初被舞踏吸引算得上是悲剧的开端。但也有Sharon的朋友说,就像电影《黑天鹅》里的芭蕾舞者一样,就算换一种艺术形式,追求完美,十分敏感的Sharon可能还是会落入同样的结局。

所有艺术家都追求达到艺术的最高境界。这种境界就像一位乐手在表演的时候,不知道是自己在弹奏乐器,还是乐器在弹奏她——她进入了与现实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这样的追求很艰难,也很危险,一不小心就可能走火入魔。

何况,舞踏诞生的初衷就是追求黑暗。在追求这门追求黑暗的艺术的过程中,艺术家自己可能也会被永远带入黑暗,就像Sharon一样。

​艺术的目的是探索世界的本质。世界有美有丑,还有美丑之间的平淡;有光明有黑暗,还有明暗之间的朦胧。一般人,如Shanron的父母,认为艺术只展现真善美。但丑和黑暗,同样是艺术的目标。

Sharon的自杀,是因为桂堪,因为舞踏,还是因为艺术?或者只是因为她自己?唯一的答案可能存在吗?

公众号:NotesofTheNewYorker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