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idden Traces by Sam Knight
我喜欢二手书,或者准确一点说应该是,曾经被人读过的书。不知为啥,翻开一本书,想到在我之前就有人读过它,有人喜欢它,有人还在书页中写了字,做了标记,就觉得很开心。仿佛这本书冥冥中将我和看过它的人联系到了一起。
比如从图书馆借来的书。这本书有几页特别旧,还有折角,那本书上的某个段落下重重划了线。一本40年代的《安徒生童话》,扉页题字显示它的原主人比我爸妈年纪还大。一本学术论文集,前面的读书人仔细地在每个我有疑问的地方刚好都做了批注。
翻开一本二手书,我在读它的同时也在揣摩,它过去的主人是什么样子,有着什么样的喜好。明明是一本书,可以读出两本书的效果。不过,读完了本期《纽约客》上的这篇文章,我才发现自己的揣摩真是太表面,太小儿科了。
故事从意大利佛罗伦萨的Laurentian图书馆开始。这里收藏着一本身世传奇的《圣经》。1685年,一位曾去过中国的传教士将这本书献给了美第奇家族,声称它原本属于马可波罗。
这大概有点夸大其词,但这本《圣经》的古老毋庸置疑。它应该是某位早前去往中国的传教士所有,在中国待了几个世纪,流传于学者和官员的手中。
由于年代太过久远,这本《圣经》已经支离破碎。修复专家在修复的同时,也决定用最新科技来分析它。这个科技就是蛋白组质学(proteomics)。
蛋白组质学是研究生物中蛋白质相互作用关系的学科。仅仅一个人类细胞的蛋白组质中就可能包含数十亿蛋白质。基因学家和制药公司利用它来发现某种疾病的早期迹象,或找到治疗癌症的有效方法。
不过,医学和生物学并不是蛋白组质学的唯一应用,它还可以帮助我们了解过去。因为在适当的环境下,蛋白质可以存活数百万年之久。对艺术品和文物典籍上残留的蛋白组质进行分析,就能揭示许多肉眼看不出的秘密。
2011年,米兰理工大学的学者Pier Giorgio Righetti利用蛋白组质学对这本《圣经》进行了分析。文物专家原本推测这部书是用小羊羔胎皮制成的,但Righetti的分析显示,它其实是用小牛皮制作的。
有制作材料及书中文本为佐证,学者们终于可以为这本《圣经》精确断代:它在1250年前的某个时候诞生于法国南部地区。知道了它的出生时间和地点,我们或许可以更好的探寻这本书是如何从法国去了中国,又从中国回到意大利的故事。
不过,很多古代图书并不是用牛皮羊皮制成的,蛋白组质学还有用武之地吗?答案是当然有。以色列发明家Gleb Zilberstein发明了不损害书籍就可取样其上附着的蛋白质和其它离子的技术。他用这项技术分析了俄国作家米哈伊尔·布尔加科夫的手稿。
从手稿上残留的汗液和唾液的蛋白组质中,Zilberstein发现了三种标志肾病的蛋白质。他还发现了吗啡的痕迹,在《大师与玛格丽特》小说大纲的纸页上尤为浓重。根据这些痕迹,我们就可以推测布尔加科夫不同时期的写作状态。
Righetti也利用这项取样蛋白组质的技术,来研究1630年的米兰城市档案死亡记录。那一年,一场黑死病瘟疫袭击了米兰,城中一半人口因此死亡。
Righetti从档案纸页中发现了600多种蛋白质,除了17种与黑死病相关的蛋白质外,还有羊奶、烟草、鹰嘴豆、胡萝卜、大米和玉米的蛋白质。三百多年前档案记录员的食谱,被残留于纸页上的蛋白质忠实记录了下来,让我们得以掀开历史的厚重幕布,一窥当时普通人的生活图景。
现在,Zilberstein又在利用这项技术研究17世纪天文学家开普勒的手稿。虽然蛋白组质分析结果还没出来,但他已经有了新奇的发现——手稿上残留着许多金、银、铅和砷的痕迹。
Zilberstein推测,这可能说明开普勒也和那个时代的许多人一样,对炼金术感兴趣,或许自己还尝试过炼金术。在以前有关开普勒的历史研究中,还从未有人将这位天文学家和炼金术联系在一起。Zilberstein的发现或许为他们指出了一个新方向。
读完这篇文章讲的蛋白组质学和书本研究的故事,想到图书馆或二手书店,我突然感到一种说不清的敬畏之情。一座图书馆储存着前人的精神遗产,已经足够神圣,但没想到它还是一座物质的宝库。
虽然这些只在普通人手中传阅的书,当然不会像文中的手稿古籍一样成为科学家研究的对象,但想想还是觉得很神奇。以前只听说读书会在人的身上产生印记,原来反过来,读书的人也会在书上留下痕迹。
在每一本书的每一页纸上,残留的蛋白质和其它物质离子蕴含着无穷无尽的信息。当我翻开一本二手书,揣摩前一位持有者是怎样的人时,书页上残留的物质其实正在讲述他们的故事,也顺便记录下我的故事。
这篇笔记写完开个小小的脑洞。原文中有这么一段解释蛋白组质的话:“和基本保持稳定的基因组不同,蛋白组质总是在变化之中。当我们睡觉时、恐惧时、生病时,细胞都会生产不同的蛋白质。过去的蛋白质是某个特定时刻的生物残余遗迹(Unlike the genome, which stays largely the same, an organism’s proteome changes all the time. Our cells produce different proteins when we are asleep, when we are afraid, and when we are sick. Proteins from the past are the biological remnants of a specific instant…)”
读到这里时突然想,如果人的每个状态,比如开心、悲伤、烦闷时,产生的蛋白质都不同,那只要分析书页上残留的蛋白质,就能知道写作者或者读书者的情绪,岂不是更有意思?(有可能写作者的情绪分析出来永远是“明天就要交稿但今天还不想写”的焦虑感,哈哈。)
再继续开脑洞,现在写作读书都电子化了,未来的人要是想对我们这个时代的作家读者做分析,就只能分析电脑键盘,iPad表面?但这些东西可以用清洗剂清洁,陈旧了用坏了就送去回收,根本不可能残留什么。
不过,我们已经有太多太多记录自己信息的渠道,在知道不知道的地方都能留下各种痕迹。面对现代人发的海量自拍照和朋友圈消息,可能未来人更多的是想要怎么去芜存菁,而不是怎么发掘更多信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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