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1月22日星期五

何伟《The Buried》:轮回与永恒的埃及时间

古埃及人有两种时间:Neheh和Djet。Neheh是轮回的时间。就像日升日落,四季更替,尼罗河涨落。Djet是永恒的时间。是神所在的领域,是不变的完美与圆满。

何伟(Peter Hessler)今年出版的新书《The Buried》描述了两种时间的埃及。在Neheh的埃及,革命、统治、政变轮番上阵,周而往复。在Djet的埃及,金字塔、墓穴和雕像矗立在漫漫黄沙中,千年不变。
我一直很喜欢何伟的书。他观察细致入微,笔调温柔又生动,写中国的《江城》、《甲骨文》、《寻路中国》本本好看。2011年,何伟与家人一同前往埃及,体验另一种不同于西方美国,也不同于东方中国的文化。

埃及是一个缓慢的国度,何伟计划在那里潜心学习阿拉伯语。没想到,就在他去的那年,整个国家天翻地覆。那几年,埃及连续经历了2011年革命、总统穆巴拉克下台、穆斯林兄弟会掌权、首位民选总统穆尔西(Morsi)就职,随即又被罢黜等一系列事件。

《The Buried》讲述的,就是那几年动荡中的埃及和埃及人。在6000多年前古埃及文明的映衬下,在普通人日常生活的点滴中,何伟将一个国家的起伏变动娓娓道来。

一开始看这本书时,我总是莫名想到上半年看过的《幽暗国度》。奈保尔笔下的印度,混乱又荒诞。看《The Buried》,我发现同样的形容词可以送给埃及。两大文明古国,在我这里竟然殊途同归。

不对,这么说对印度不公平。与何伟的当代埃及相比,奈保尔1960年代的印度都要文明有序进步得多。

《The Buried》里的埃及像个钟摆,在中世纪和现代来回摆动。它既远离数千年前建筑金字塔的强大文明,和21世纪的新世界也不在同一位面。它想往前进,却被历史的重力拖拽着,掩埋在黑暗中,欲出不得。
书内页的埃及手绘地图很有趣
首先让我产生如此印象的,是读到书中有关埃及女性地位的叙述。在全面伊斯兰化的埃及,女性的地位——就是没有地位。虽然法律规定女性有工作权和投票权,但工作需要征求丈夫同意,投票都是听从大家族长辈的命令。

大部分女性自觉自愿地安于家庭从属地位。即使接受过大学教育,也不打算工作;即使婚前有工作,也计划一旦结婚就回归家庭。

何伟采访了一家中国人在埃及办的工厂里工作的当地女工。他感叹说,和他在中国接触过的女工相比,埃及姑娘更热情、活泼,让人觉得她们能力更强。可是,那些害羞内敛的中国姑娘多数揣着自己将来开小店的梦想,而埃及姑娘的梦想止步于结婚生子。

最让我吃惊的是,90%年龄在15到49岁之间的埃及女性都经受过割礼。“割礼”这词太文质彬彬,实质就是割除女性部分或全部外生殖器的野蛮行为。

我一直以为,残割女性生殖器是某些未开化地区残存的部落陋习。没想到,这种野蛮行为竟然系统性地、大规模地发生在埃及【后来上网查资料才知道,原来在北非、中东很多地方,这种行为十分常见——真的很生气!​】。
开罗街景
女性地位是《The Buried》里若隐若现的主题之一,另一主题是埃及整个国度从上到下、从大到小,秩序的混乱和缺失。用原文的话是缺乏“structure”或“system”。

比如开罗的城市规划——就是没有城市规划。在贫民窟区域,人们自己修建房屋,牵拉水电设施。政府的职责只有一个,就是安装电表水表收费。连通往绕城高速的匝道,都是贫民窟居民自己集资修建的。

埃及没有秩序,却有一个庞大的官僚系统。埃及政府有600万雇员(不包括警察和士兵)。光给这些人发工资就占政府每年四分之一的预算。另外四分之一预算用来还贷款利息,还有30%用于补贴电力、汽油、煤气等生活必须品。

也就是说,埃及政府完全没有余力,也没有计划建设基础设施或发展经济。它的经济模式是获取外国援助后发放补贴,让国民生活勉强跃过贫困线。

埃及的缺乏秩序在第一位民选总统穆尔西被军方送上法庭审判时演成一场闹剧。穆尔西的律师在开庭前从未被允许接触当事人。在审判中,他和其它穆斯林兄弟会成员被关在隔音的铁笼子里。只有法官按下开启隔音装置的按钮,他们辩护的声音才能被法庭众人听到。

目睹此情此景,长期在中国生活的何伟不仅感叹,即使都是集权,中国至少有个系统,人们约莫知道底线在哪儿。与有秩序的集权相比,埃及无秩序的集权更为糟糕。
被关在铁笼子里听审的埃及前总统穆尔西
一位曾参与暗杀总统Sadat的恐怖组织的男子告诉何伟,当他得知Sadat遇刺时曾十分高兴。但后来发现继任总统穆巴拉克比Sadat更糟。而那些支持穆尔西或接替穆尔西的现任总统塞西上台的人也发现,不管哪个总统,都没让埃及有任何变化。

在总统来来回回的Neheh时间里,埃及处于不变的Djet时间中:不管是刺杀总统,还是民主选举,这个国度自顾自走着同一条路。

说真的,读到这些部分,感觉像麻绳上打了无数个结。相比之下,读到描写在埃及做女用内衣生意的中国商人这几章时,真是分外令人清新振奋。
流经阿斯旺的尼罗河
当然了,我的总结比较戳心。何伟的笔调还是他一贯的温柔细致。他描述了一个不太可爱的埃及,也描述了生活其中的可爱的人。比如收垃圾的Sayyid,语言老师Riffat,以及同性恋者Manu。不管可爱或不可爱,他都试着去理解、去探究,而不是高高在上的批判。

何为还喜欢比较中国与埃及。语言课本的不同重点揭示着两国社会的差异;同样是农村向城市大规模移民,给中国和埃及却带来截然不同的影响;在中国、在埃及,人们都爱讲“关系”,但对关系的理解并不一致……

2016年,埃及形势越来越不安全,何伟和家人最终搬离了那里。埃及的时间还在继续。在一次又一次政治的起伏动荡之中,经历一轮又一轮的Neheh时间。只有吉萨大金字塔和阿肯那顿的神庙,留守在Djet时间中,观望这个古老国度的轮回。

公众号:NotesofTheNewYor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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