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6月18日星期二

Jun. 10&17 珍妮弗·伊根在中国,1986

继续翻译本期《纽约客》双周刊上的小短文。

果然最多人想看的,还是关于中国的这篇。作者珍妮弗·伊根(Jennifer Egan)是美国女作家,她的小说《恶棍来访(A Visit From the Goon Squad)》(另有一个中文译本名为《时间里的痴人》)曾获2011年普利策奖。

【我没看过伊根的书,上网搜她的资料,发现中文简介里写她是“苹果教父史蒂夫•乔布斯一生最爱的女人”。看维基百科只说她曾在大学时期和乔布斯约会,乔布斯帮她装过一台电脑,如此而已。现在的营销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这篇《硬座(Hard Seat)》写的是伊根1986年来中国旅游时的故事,当时她24岁,正在剑桥大学念硕士。在西方人眼中,彼时的中国刚刚对外拉开帷幕,陌生而神秘;而在中国人眼中,背着背包、金发碧眼的“老外”该是同样的陌生和神秘吧。
作者珍妮弗·伊根

硬座

by 珍妮弗·伊根(Jennifer Egan)

1986年,刚满24岁的我独自一人在中国旅行。我本来有个旅伴,可她过于郁闷,半途就放弃了这次旅程。

从她第一天在香港等我到来那时候起,一切就都不对劲了:她住的青年旅馆位于一幢满是小作坊的大楼里。在那儿,她的皮包被老鼠咬开了洞,因为她剩了半块奶酪在包里。

进入中国大陆的地界后,她的精神才振奋起来。我们乘坐渡轮来到满是茶室和阳光花园的广州,在一家干净的旅店里租了单独的床位。像当时中国的许多旅店一样,这儿有一层楼都是宿舍式的房间,专门提供给“旅游者”。

“旅游者”算得上是许多旅店同舍友的职业。这些人在亚洲已经游荡了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和他们在一起,我觉得自己轻率又愚蠢。

朋友和我都在英国上学,她读本科,我是研究生。因为那时香港仍属英国管辖,所以在我们心里,中国大陆似乎也不是那么遥不可及。

在我想象中,这里是另一个世界,但仍是我可以理解的地方,就像奥兹国、纳尼亚或爱丽丝的仙境。我们都有过在欧洲背包游的经历,于是便计划像游法国或意大利那样“游”中国:在西部转一圈后前往北京,再一路沿着海岸线去上海——这一切都要在几个星期之内完成!

唉,真够自大的。我那时年轻、只会说英语,对中文的了解只有从数字1数到10。而在广州,你看不到一个英文单词,甚至一个字母,更不用说英文品牌名称了。

为了买去昆明的火车票,我们只能求旅店的人帮忙在一张纸上写下“昆明”两个中国字,然后将这张纸和钱通过老鼠洞一样的小窗塞给售票员。到手的车票有好几页纸长,看上去复杂得让人有不详的预感。

因为不想把钱花在非必需品上,我们买了硬座票。结果,对大部分人来说,在拥挤的列车上,“硬座”就等于“无座”。当我们正掂量着要站上一夜的可怕前景时(车厢里每一寸地方都塞满了乘客),一个乘务员注意到我们并大吼起来,意思很明显:我们不能待在儿。

跟着乘务员的助理,我们穿越过好似无穷无尽的车厢。这些车厢宽敞而暗淡,让人想起老电影里的东方快车。我们付钱升级到了软卧,发现去昆明不只需要一个晚上,而是三个晚上。在中途要换一次车,还在一个我们从没听说过的城市停留好久。

终于到达昆明。这儿满城遍布结构精巧的木屋,简陋的小院中传来做饭、唱歌和孩子戏耍的声音。和如今我在网上搜索“昆明”时跳出来的那座充满玻璃混凝土的城市完全不一样。

当然了,已经过去了三十三年,那时我们遇到的身穿蓝色中山装、踮着变形的小脚颤巍巍在昆明大街上行走的老太太,应该老早就不在了。

昆明的大街上汽车很少,黑色的自行车成群结队。这儿的西方人就更少了,不管我去到哪里,年轻人都拥上前来触碰我金色的头发,用结结巴巴的英语问我美国的生活是什么样。
三年后,当天安门事件发生时,我不禁回忆起他们那充满希望的急切面庞。不知当士兵开火时,他们中是否有人正在那里。

下一站是成都。去那儿,我们得在火车上待更多个夜晚。火车在浓稠的黑暗中穿行,偶尔几星沿途村落的灯火,模糊了那一片浓黑。

到了成都,我俩都觉得累极了。精疲力尽的朋友买了张去北京的机票,直接回了家。我在一家旅客宿舍里发着烧躺了好几天,才有力气骑着自行车探访成都。

之后,我独自去了西安、洛阳,最后是北京。如果你觉得这行程听上去还满厉害的,那你就错了:那些“硬核”旅游者可是从成都悄悄溜去了西藏呢。

一位美国医学生告诉我,她把长发挽进帽子,打扮成喇嘛的模样,坐着公车在西藏边界旅行。在那儿,她受到真正喇嘛的欢迎,住进了他们的寺院。

她不管不顾地获得这般成就,让我很是烦扰。要怎么做,才能像她一样酷呢?

在北京,我遇见了一位《中国日报》的记者,他告诉我一处少人问津的佛教洞窟。我坐了将近一天火车——这次可是硬座,终于到了一座太遥远,太不起眼,以至于连旅店都没有的小镇。

那天我在一家“宾馆”,或者说是客栈过夜。离日出还有好一段时间,大喇叭广播的起床乐就已经回荡在暗沉沉的街巷中。我乘上一辆大巴,车里满载睡意朦胧的当地人,看上去像是早起去干农活的。

太阳升起后不久,我到了那处洞窟。悬崖上东一个西一个布满了窑洞,依稀能看到佛像的造型。一架竹制脚手架立在一旁,我一边往上爬,一边激动不已。终于,我能看到一些真正稀罕的景象了——在未来生活中,我一定会时常满怀惊叹地回忆这一幕。

但是,我不记得那些佛像长什么样了。我只记住了中国。

公众号:NotesofTheNewYorker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