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6月30日星期二

Jun.29 2020 曾经存在抑或从未存在的大卫王

Built on Sand
By 
Ruth Margalit

《纽约客》以前有篇文章讲古希腊的雕像原本都是彩色的,那篇文章颠覆了我一直以来对洁白神圣的古希腊雕像的观感。(Xiaofang Ma:Oct.29 2018 少了美,多了真,彩色才是古希腊罗马雕塑的本来面目)这篇文章讲的是考证《圣经》中的大卫王是否存在。虽然说不上颠覆,我觉得也是蛮有意思的话题。

根据《圣经》记载,大约公元前10世纪左右,相当于我国的西周时期,在现代以色列的这块土地上有一座古以色列国。这个王国只有三代统治者,分别是扫罗、大卫和所罗门。虽然它存在时间短暂,但势力强大,甚至可以用“帝国(empire)”​来称呼。​

大卫是古以色列国的第二任国王。他少年时代用石头打死巨人歌利亚,从此一举成名。坐上王位后,他战功赫赫,统一了强大而富有的以色列王国。米卡朗基罗雕刻的大卫像,描绘的就是大卫准备向歌利亚扔石头的时刻。
著名的大卫雕像
对不熟悉宗教的现代人来说,大卫的儿子所罗门可能比他老爸更有名,主要是因为好多小说电影电视游戏里都提到过“所罗门的宝藏”这个传说。据说所罗门接过大卫的担子,在耶路撒冷建造了圣殿和王宫,把以色列整治得更加强大。​

大卫王是否小时候就能打死巨人,他统治的古以色列国是否满载黄金和宝藏,相信大部分人根本不关心。就好像问同样生活在公元前10世纪的周穆王是否乘着八匹骏马拉的车去见了西王母,当个故事听听就好,who cares?

但是,有些人就是care。对他们来说,大卫王是否真实存在过,其意义非同小可。

首先是《圣经》的信徒们。

有两派比较极端的看待《圣经》的观点,一派叫“maximalists(最大化主义者)”,他们坚信经书中一字一句都是事实;另一派叫“minimalist(最小化主义者)”,他们认为《圣经》基本就是一部神话。

对前者来说,要证明《圣经》讲的都是事实,最好能找出对应的考古遗迹。但《圣经》中那些上古时代的记载,根本没有佐证。你叫考古学家上哪儿去寻觅伊甸园的旧址,诺亚方舟的残骸,或者摩西跋涉留下的足迹呢?

而大卫王,是他们抓住的能说明《圣经》记载真实性的一个基点。1993年,一位考古学家在叙利亚边境发现了一块公元前9世纪的玄武岩残片,上面刻着“大卫家(House of David)”这几个文字。这被认为是大卫王在历史上确有其人的实证。
刻有“大卫家”文字的石板残片,也有考古学家对这些字有其它解读。
其次是以色列这个国家。

虽然考古是一门关于过去的学科,但它却常常牵扯进现实的纠葛中。几千年前大卫王建立的古以色列国,被视为现代以色列在这块土地上名正言顺立国的历史依据。

以色列首任总理本-古里安曾说,考古学可以展示犹太民族的历史在这个国家的延续。他手下的传奇将军雅丁在建国后,就转型成了考古学家。

1955年,雅丁在以色列古城米吉多和夏琐都发掘出了造型相似的城门建筑,而《圣经》正好提到过所罗门王在这几个城市修建过城墙。因此,雅丁认为这是古以色列国存在于此的实证。
米吉多的城门遗址
但是,尽管有这些零零碎碎的证据,以及信徒的坚持,仍然有许多人提出质疑。古以色列国的时代距今已有3000多年了,久远得足够后人编织各种神话,也足够历史的尘埃湮没一切痕迹,模糊时间的界限。

Israel Finkelstein是一位考古学教授。他对《圣经》记载中的古以色列国能够如此强大感到非常困惑。公元前10世纪,北非到西亚一带经历了严重的区域干旱,让这一地区其它的古老文明都一蹶不振。凭什么在以色列这块一直被忽视的土地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强大的帝国?

Finkelstein花了一年时间研究雅丁当年发掘过的米吉多古城,他越是深入研究就越觉得奇怪:雅丁断定古城中最主要的考古地层属于所罗门时代,但是这个地层中发掘出的许多建筑物特征明明和另外一个已经确定年代较晚的遗迹更为相似。

Finkelstein认为,雅丁在米吉多发掘的主要考古地层应该属于公元前9世纪,比传说中古以色列国的时代晚了100年。古城中的宫殿和建筑遗址是另一个王国留下的,不再昭彰着大卫王和所罗门王的辉煌。

他和他在以色列特拉维夫大学考古系的同事进一步推论,《圣经》的记载没有任何事实基础,而是一部逃难到耶路撒冷的难民们为了建立共同的身份认同,汇编出来的故事。有什么可以证明大卫王确实存在过吗?什么也没有。
意大利画家卡拉瓦乔画的大卫与歌利亚。
不用说,Finkelstein的结论激起了极大争议,甚至有学术期刊一度宣布不再接受他的论文。他的说法确实有点极端,但是吧,我觉得,现实世界有个不太好的倾向:只有先提出极端的观点,才有希望驱动别人关注和改变。

考古学家Yosef Garfinkel就是Finkelstein的反对者,他一直在进行考古发掘,致力于证明古以色列王国的存在。Garfinkel在耶路撒冷西边20英里的一处遗迹发掘了一座古城,其中出土了一些橄榄核。年代鉴定显示,这些橄榄核来自公元前1050年到前970年,正好是古以色列国的时代。

虽然没有更多证据,但Garfinkel确信这座古城是大卫王的遗迹。不过他也部分接受了Finkelstein的说法,承认古以色列国不可能像《圣经》里赞美的那么富强。

Garfinkel说,大卫王可能只统治着包括耶路撒冷等几个城市在内的一小片地域。在这块土地上,他逐渐建立起了一个有税收制度和宫廷书记员的王国。至于为什么不能找到更多证据,是因为传说中他和儿子所罗门修建的宫廷、圣殿以及他们的墓地都位于耶路撒冷的圣地——圣殿山的地下。

圣殿山是耶路撒冷最神圣的地方,坐落着著名的哭墙,以及伊斯兰教的宗教圣地圆顶清真寺和阿克萨清真寺,所以不可能在这里进行任何考古发掘,也就没法验证考古学家的推测了。

有意思的是,一些有宗教投资背景的发掘者,确实根据《圣经》记载的大卫宫廷位置,在圣殿山南面发掘出了一些古代建筑遗迹。那里现在被称为大卫城,每年吸引数百万人前来参观,但实际上并没有证据表明它就是大卫的城池。
空中俯瞰圣殿山与大卫城。
大卫和他的古以色列国究竟存在吗?目前又有考古学家提出了一种新的构想。在数千年前的以色列,大卫是一位游牧之王,他有华美的帐篷,成群的牛羊。他的麾下拥有大批人马,控制着从约旦到塞浦路斯的贸易通路。

大卫从没有建造过宫殿,他拥有的是一座座流动的城池。这样的城池辉煌灿烂,丝毫不输给石筑砖砌的城市。但是,一旦这个游牧之国分崩离析,只需要几代人的时间,它的一切痕迹就都被抹去,只剩下模糊的记忆。

记忆渐渐变成故事,故事再变成传说。结果直到今天,人们还在试图从传说中提取往昔的记忆,寻找那无处可觅的大卫王。

公众号:NotesofTheNewYorker

2020年6月23日星期二

Jun.22 2020 美国到底在乱什么?

The Uprising
by
Luke Mogelson

美国“乱”了。

前段时间打开微博,总能看到“美国暴乱”这个词条挂在热搜榜上,感觉好像全美国是一锅煮开了的粥,正在上下疯狂翻腾,眼看马上就要糊。

虽然就我个人感受而言,周围生活一如往常,我们这儿的游行示威也大多比较平和,但不能否认,有些地方的抗议活动是挺疯狂的。

本期《纽约客》的记者记录了他在“乱”的源头——明尼阿波利斯市的所见所闻。他的记录内容繁多,我只想借此说说,我感觉到的美国到底在乱什么。

上个月25日,黑人乔治·弗洛伊德被白人警察跪颈8分46秒而气绝身亡。整个过程被路人拍下视频传到网上,引发了近一个月来全美各地的抗议游行活动。

我不想看视频,仅仅看别人的文字描述,都觉得太残忍。哪怕弗洛伊德有过多次犯罪记录,也不应该被突如其来的暴力毫无缘由地终结生命。难怪那么多人要走上街头,为他以及很多像他一样遭遇歧视的有色人种讨个说法。
在弗洛伊德的死亡地附近墙上纪念他的涂鸦
作为事件发生地,明尼苏达州的首府明尼阿波利斯市成为了抗议游行活动的焦点。这座城市和相邻的圣保罗市被共称为“双子城(The Twin Cities)”,是美国中西部最大的都市区,数次被评为全美最适合居住的城市之一。

示威者们从抗议弗洛伊德的惨死,将议题扩大到抗议美国社会的“系统性歧视(systemic rascim)”。明尼阿波利斯市被评为最适合居住的城市,我觉得就是系统性歧视的一种表现。因为只有对收入相对较高的白人而言,“适合居住”这一评价才成立。

弗洛伊德在明尼阿波利斯市的南区(Southside)丧生,这里及相邻的北区(Northside)都是黑人聚居地。在20世纪早期,明尼阿波利斯市的房东们签立了一个反黑人住房盟约,黑人没法在其它区域买房定居,只能集中到这南北两区。

接下来几十年,种族隔离政策让黑人和白人的生活区域越来越泾渭分明。黑人难以从银行获批住房贷款或生意启动资金,就没法为社区贡献税收,南区和北区的基础设施建设越来越跟不上城市的其它区域。后来,虽然种族隔离政策被取消,但黑人社会阶层已经固化,想往白人社区流动难上加难。

现在,明尼阿波利斯市是全美国不同种族生活水平差异最大的城市之一。黑人居民年收入的中位数比白人居民的一半还要少;黑人的失业率是白人的两倍;75%的白人居民都有自住房,而只有25%的黑人拥有房产。
明尼阿波利斯和邻近的圣保罗被称为双子城。
让黑人在明尼阿波利斯市的日子更不好过的是这里的执法部门。有一项调查发现,在明尼阿波利斯市,同样犯了小罪,比如擅自进入私人领地或在公共场合饮酒,黑人遭逮捕的几率是白人的九倍。

九倍几率的背后是无可辩驳的歧视。明尼阿波利斯警察工会的主席2007年曾被控诉种族歧视,说他公开佩戴写着“白人力量”的标识(控诉没有下文)。同一年,五名高级黑人警官起诉明尼阿波利斯警察局,原因是遭到种族歧视,包括死亡威胁(双方庭外和解)。

就像这两起事件的结果一样,歧视在这里基本上不受惩罚。路透社查看了过去10年来所有针对明尼阿波利斯市警员不当行为的投诉,发现90%最后都没有下文。杀死弗洛伊德的警察沙文已经遭过17次投诉,但只有一次被训诫。

2015年,一位白人警官在南明尼阿波利斯开枪打死了一位没带武器的黑人男子。他没有被起诉。

2016年,临近的圣保罗市有一位白人警官拦车检查,开枪打死了开车的黑人。黑人女友当时也在车内,将整段场景拍了下来上传到Facebook。这位警官被以误杀罪起诉,最后被判无罪。

2018年,两名白人警官开枪打死了一名逃跑中的黑人,他们也没有被起诉。

最近几年来,唯一一位因为杀人被关进监狱的明尼阿波利斯警察是一名黑人,他开枪打死了一位白人妇女。

不清楚这几起事件的具体情形,不能妄言白人警官打死黑人真相究竟为何,是否在法律上站得住脚,但这么多事例至少反映了一点,那就是这个城市的执法部门和有色人种族群的关系越来越差了。

所以,弗洛伊德之死引发的大规模抗议示威实在是明尼阿波利斯的黑人社区积怨已久的发泄,这种积怨也为全美其它许多地方的黑人社区感同身受。
抗议示威的人群,要求为弗洛伊德讨个公道。
有人嘲讽说,示威和纪念把罪犯美化成了英雄,但就我看到的大部分媒体报道和推特言论来说,人们没有试图洗白弗洛伊德,只是为一条生命被不应有的暴力终结而愤慨。这种暴力,正是无时无刻不萦绕于四周的系统性歧视的具体表现。

从表面上看,法律明文规定不得歧视,甚至为有色人种提供种种便利;人们回避谈论种族相关问题,甚至认为“政治正确”走得太过。但是,很多黑人还是有被歧视感。

他们感觉到的歧视,不仅有如杀死弗洛伊德的暴力这般直白,还有已经内化进周围人的感知的,一种不自觉的歧视。

之前看过一个黑人的脱口秀,他自嘲说,我去商店买个小东西,也一定要求收银员用购物袋把它装好,甚至还得把收银条给我钉在袋子外面。不是我不关心环保,但一个黑人拿着没装购物袋的东西,很可能会被保安拦下来,怀疑我偷窃。

其实,我也有这种潜意识里的歧视。晚上走在比较僻静的街上,假如迎面而来的是个黑人,心里总会有点毛毛的,虽然理智上我清楚,他是和我一样的普通路人而已。

黑人族群犯罪率高,监禁率高,如此这般种种名声在外,让我,以及很多其他人,产生了这种不自觉的歧视心理。

但追根溯源,是长久以来的隔离和对黑人社区的忽视造成他们教育程度低,找工作难,创业难,因此犯罪率高。黑人比白人更容易被逮捕和起诉,因此监禁率高。明尼阿波利斯过去发生的一切就是一个例子。​

当然,很多人,包括我在内,理解黑人遭受的上述歧视,理解他们为什么游行、抗议、示威。无法理解的,是随之而生的打砸抢烧行为,也就是为什么会那么“乱”。
明尼阿波利斯芝加哥大道上被示威者烧毁的建筑。
《纽约客》的记者采访了一些现场示威者(但没采访到真正参与打砸抢的人),他们大都认为,行为够极端,才能引起关注。明尼阿波利斯警察部门不是对警员不当行为的投诉总是不理不睬吗?这一次不行了。

现在,示威者已经成功从政府手中赢得了一些正常情况下不可能取得的让步,比如杀死弗洛伊德的警察被以二级谋杀罪起诉,明尼阿波利斯市13位市议会成员中有9位都表示支持重组警察部门。

还有一些示威者认为,打砸抢的人都是趁火打劫的机会主义者,目的和抗议无关,只为满足一己私欲。另一种说法是,这些极端行为都是白人至上主义者干的,为了加深种族矛盾,削弱这次示威的合理性。

这些是当事人的说法。对作为旁观者的我来说,伴随着示威出现的乱象依然难以理喻。我支持任何人通过任何方式争取自己的正当权利,但绝对不支持暴力和伤害。

但是,这一个月来我又慢慢有了个新的想法,感觉暴力在这样的事件中是难以避免的。不管做出暴力行为的人是为自己的主张争取注意力,是混在其中趁火打劫,或是别的什么目的。

​我觉得,针对弗洛伊德事件的示威游行是一场社会革命。它的诉求包括抗议执法暴力、争取种族平等、重组警察系统。这些要求不是小打小闹的改变,也不是宏大得摸不着边的议题,而是切切实实的社会变革。

从历史上看,没有哪一次自下而上的革命不伴随着暴力。不管它的出发点是什么,信奉什么主意,参与人群又是哪些。美国的“乱”是自然而然的结果。不乱,也不能立。最近,乱象已逐渐停止。但立起来的是什么,还有待观察。

再瞎说一句。人,只要参与到群体当中就容易狂热。一个群体,只要有某些集体的诉求、目标,或主义,就容易极端。有人的地方就有乱的因子,这可能是老天给人类的诅咒。

公众号:NotesofTheNewYorker

2020年6月17日星期三

读书:没有人类的世界会怎样

前几天我梦到了世界末日。

大概是因为白天在网上看了个段子,说玛雅人预言的2012没错,只是后两位数字搞反了,晚上我在梦里就发现世界末日真的来了。

只是我的梦很抽象,末日来临既不是战乱,也不是环境灾难。它只是一片黑色,没有实体也没有深度,流动到哪儿,哪儿就变成一无所有的黑。

世界末日会是什么样,以怎样的方式降临?我想除非太阳熄灭,地球爆炸,否则所谓的世界末日只能说是人类的末日。总有其它生物或多或少地依然存在于这个星球上,延续属于它们的新世界。

人类的末日,或许正是其它生物的重生日。就像自全球疫情爆发,人类活动骤减以来,好消息似乎都是关于它们。比如小鹿溜到白宫附近吃草,座头鲸在噪音减少的海洋里大为放松,威尼斯运河水达到60年以来最清澈的程度。
威尼斯这段时间的运河水,是比以前要清澈。不过还有说海豚游到威尼斯运河里的就是假新闻了。
人类会走向末日,而世界不会。很巧,我最近正在读的一本书,讲的就是没有人类的世界将是怎样一副面貌。这本书是美国记者艾伦·韦斯曼(Alan Weisman)的《The World Without Us (没有我们的世界)》。虽然它写成于15年前,但今天读起来并不过时。

韦斯曼的整本书建立在一个设想上:有一天,人类突然从地球上消失了,而其它所有一切还保持原样。没有核战争,没有气候变化,上帝打了个响指,所有人立刻化为乌有,地球承受的重量一下子少了那么几亿吨。

以这个设想为基础,韦斯曼访问了众多科学家,探讨没有人之后的城市、工厂、农田、森林、海洋会变成什么样。动物会过得更好吗?植物呢?假如人类消失很久之后的某一天,有外星人来访,能发现曾经主宰地球的这种两脚直立动物的踪迹吗?
我买的这本,封面设计挺有意思。中文版好像也用了这个封面。
我们最引以为傲的一些踪迹,从人类消失的那一天开始,就会逐渐被大自然抹去。

比如纽约。全世界最大的城市,多元文化的汇集地,人类文明发展的巅峰。缺少人力维护,这座城市的建筑和街道将在水、风和自然的冷热循环中逐渐崩溃。曼哈顿的棋盘格被纵横交错的河流取代,中央公园变成一座森林。

连接曼哈顿与其它区的公路桥最多只能支撑两、三个世纪的时间。大桥摇摇欲坠时,绝大多数摩天楼也将倾塌。坚固的石头建筑,比如纽约中央车站,大概能坚持得比它摩登的同伴更久一些。​过火车的大拱桥最厉害,或许可以坚守1000年。

大都会博物馆里的艺术品,因为缺乏适当的温度与湿度,而成为一堆废纸;​不过陶瓷与青铜制品倒是可以保存很久很久。在华尔街的废墟中,大概还能翻出几个银行的保险柜,其中存放的钞票虽然发了霉,但还可以用(如果那时候还有地方能用钞票的话)。
据作者说,人类建筑里能够保存最久的是在地下和山体内部的建筑,比如土耳其卡帕多西亚的洞穴城市。
全世界只有3%的土地是城镇,而12%是农业用地。人类消失以后,那些我们辛辛苦苦开垦的农田或牧场很快将荡然无存。视其所在的地理位置,它们或变成森林,或草原,或荒漠,总之,就是再次回归原本的模样。

人类花了不知多少人力物力改良的谷物、果树和牲畜们,在一、两个世纪之内,也会变回本来的模样。它们不再那么大,那么多产,那么好吃,那么肥壮。​不过,总算可以随心所欲地自然生长。

横穿中美洲的巴拿马运河连接大西洋与太平洋,是人类创造的奇迹,也是强加于大地上的一道伤口。自然无时不刻不想愈合这道伤口。没有人力维护,二十年内运河上下的水坝就将崩溃,靠近太平洋的河段会干涸,美洲重归为一个整体。
地图上的巴拿马运河。
人类难道就没法留下一丝踪迹?那倒也不是。在被我们改造过的地球物质中,有些可以存留很久很久,告知后来者曾经发生过什么。

比如大气。我们往大气里排放了太多二氧化碳,可能需要10万年或者更久,地球大气才会恢复人类出现之前的水平。

比如土壤。我们给土壤施加了许多它原本没有的金属元素。如果没有水来冲刷,锌能在土壤中保留3700年,这是相对较短的。其它还有:​镉——7500年,铅35000年,铬——70000年。

没人维护的核电站和核废料回收厂最终会倾塌泄漏。虽然自然界没有足够的力量或速度让人类留存的核弹头爆炸,但弹壳将逐渐被销蚀,里面火热的内核物质要上百万年才会逐渐衰亡。
但大自然总归会回来的,比如切尔诺贝利。
还有塑料,纯粹人类的创造物。塑料才出现了几十年,还没有微生物进化到能够吞噬和分解这种新物质。各种塑料制品最终会被自然消磨成微粒,在海洋和土壤中漂浮的微粒可以保留多久,那还真是个未知数。

虽然对地球上大部分生物来说,人类消失绝对是件喜事,但也有少数会怀念我们的存在。比如纽约的蟑螂和老鼠。前者原生于热带,没有暖气公寓,它们在冬天的寒风里无法生存;后者将缺少足够的食物来源,成为野化了的家猫的盘中餐。

虱子基本依附于人类生存,还有螨虫,还有生活在我们的皮肤上、口腔中、肠道内的200多种细菌。它们一定不愿意看到人类消亡,因为没有人类,它们也就随之嗝屁了。

​对不起,虱子;对不起,螨虫;不管你们怎么想,人类一定会消亡。万物有生有灭是自然规律,不会有哪个物种享受特殊待遇。只是,灭就灭了,我们留下的遗产怎么看都不太光彩。

记得有科幻小说设想,当人类知道末日要来临时,就把代表文明最高成就的艺术品集中起来,把我们的影像和声音记录下来,存储到地下深处,甚至冥王星上。期待给宇宙留下一点人曾经存在的痕迹,期待宇宙发现有一种叫人类的生物,在过去多多少少创造出了一点东西。

我觉得这只是人类的自我满足。如果真有外星人,或地球上诞生了新一代生物,它们的感知器官或许跟我们大不相同。梵高的星空在它们眼里(如果它们还用眼看)说不定是一片混沌,萧邦的小夜曲在它们耳里(如果它们还用耳听)只是一阵噪音。

在人类能够留下的东西中,一定可以被其它后来的生物所感知的,只有我们曾住过的地球而已。当整个宇宙都已经遗忘,曾经有一种生物叫做人类,多么自大,多么骄傲的时候,地球应该还会记得。

这本书还给了我另一个想法。无论是个人,还是整个群体,与其琢磨要给后代、给未来留下些什么,不如好好考虑不会留下什么。

没有留下的东西,有时候比留下的更为重要。济慈给自己的墓志铭是“Here lies one whose name was writ in water(躺在这里的人,他的名字写在水上)”。我想他是懂的。
济慈的墓碑

公众号:NotesofTheNewYork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