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4月7日星期日

Apr.8 2019 服药?停药?美国名媛的抗抑郁之旅

Bitter Pill 
by Rachel Aviv

Laura Delano应该是那种大家都羡慕的,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孩子。

她父亲是罗斯福总统的亲戚,母亲的成年舞会设在纽约华尔道夫酒店。Laura一家住在康乃狄格州的Greenwich,那里是美国最富裕的社区之一。

上中学时,Laura是班级主席,还是全美屈指可数的壁球好手。高中毕业后,她顺理成章地入读哈佛大学。大一寒假,家里为她开了两场成年舞会,一场在纽约华尔道夫酒店,一场在广场酒店。

所谓名媛,大概指的就是Laura这样的女孩吧?
Laura个人网站上的近照。
但是,Laura不快乐。

从上中学起,她就觉得自己分裂成了两个角色:一个在舞台上卖力扮演,一个在台下观赏那让人窒息的演出。她和妈妈吵架,把自己锁在屋里,尝试用刀片自残。

医生诊断Laura患有躁郁症,并开了相应的药物,但Laura把这些药都偷偷冲进了下水道。

进入哈佛后,Laura希望大学生活能让她找到自我。有时候,她试图扮演一个开心务实的女孩,和男生们一起喝酒到天亮;有时候,她是解构人生的后现代虚无主义者,和朋友探讨人的内在与表象。

但是,Laura还是看不清自己真实的面貌。她觉得自己像一个被困在生活中的陌生人。

成年舞会是女孩成人的标志,但Laura不知道成人的自己该是什么样。第二场成年舞会结束后,她嚎啕大哭,有了想死的念头。

家人带Laura看了许多医生,去了全美国最有名的精神病医院。她再次被确诊患有躁郁症。这个消息反而让Laura放下心来。

原来,所有的苦闷和抑郁都不是我的错,只是因为疾病,只是因为大脑分泌的化学物质不平衡。

Laura开始吃各种各样的抗抑郁药物,但她的症状并没有太多好转,药物剂量便一步步加大。到大三时,她每天要吃80毫克百忧解,是推荐使用的最大剂量。

抗抑郁药让她困乏,医生们又给她开了能够提神的药物。但这种药物又让她难以入眠,于是安眠药也加入了处方。渐渐地,Laura每天要吃的药越来越多。

久病自成医。每当感到萎靡不振或失望郁闷时,Laura便自然将其视为又一个抑郁周期的开始。在看诊时,她可以像局外人一般分析自己的心理冲突,把种种感受与抑郁症的典型症状一一对号入座。

但药物和心理分析在Laura身上似乎没太大用处。2008年的感恩节,Laura在全家人聚会后的第二天清晨服药自杀。还好她被父亲及时找到,救了回来。

医生的新诊断是,Laura患有边缘性人格障碍。这是一种高发于女性的精神疾病,患者的自我认知和人际关系都极不稳定,伴随着强烈的空虚感。

新的诊断为Laura带来了新的药物组合、新的心理分析,但她依然没有好转。

2010年的一天,Laura在书店里偶然看到了Robert Whitaker的新书《Anatomy of Epidemic(疫病的解析)》。书中谈道,患者在一段时期内服用大剂量精神疾病药物,可能反而会将一时的精神不稳定状况转变为长期的慢性精神残疾。

这本书促使Laura决定停止服用伴随她多年的各种药物。停药的过程非常痛苦,伴随着各种各样的副作用和自我怀疑。她花了5个月时间,才停掉5种药。

当Laura停掉所有药物的三个月后,她发现自己第一次有了性欲,生活似乎有了一点儿新鲜的面貌。她交了男友,开始探索自己的成人世界应有的模样。

当感到恐惧和绝望时,她试着将这些感觉视为正常情绪的一部分,而不是抑郁症状的发端。“生活的目标并不是隔绝痛苦”成为Laura的座右铭。

Laura也在网络博客中记录自己的停药历程。博客为她吸引来了许多有同样痛苦的人们,她每天花好几个小时和他们通过Skype交流,成了半专业的停药指导顾问。

2018年,Laura接受了一家非营利组织的赞助,开办了自己的网站,专门为那些希望停止服用精神疾病药物的人们提供帮助。2018年感恩节,在她自杀未遂十周年之际,Laura和男友订婚,走向人生新的阶段。

Laura依然是那个敏感的女孩。她依然会被每天的生活压迫得喘不过气,一个星期要哭上五次。她说,她现在的许多状况在医生看来,一定还是典型的精神疾病症状。但是,她已经学会了,不再把负面情绪全都归结于疾病。

现代社会有太多像Laura这样的抑郁精神疾病患者。据统计,每八个美国人中就有一个在服用抗抑郁类精神药物。其中四分之一的人服药长达十年以上。

但是,药物并不一定能完全治愈精神疾病。

首先,就像Laura一样,很多人相信抑郁症是大脑中分泌的化学成分不平衡造成的,药物可以完全解决这个问题。其实这个理论虽然被制药公司推崇,却并没有坚实的证据支撑。

美国食物药品管理局(FDA)的精神药理学药物委员会前主席Wayne Goodman说,药物解决大脑化学成分不平衡这话只是一个“有用的隐喻”,他永远不会用在自己的病人身上。

多伦多大学的精神病专家Dorian Deshauer则说,从8、90年代开始流行的化学成分不平衡学说“造成了一种印象,那就是患者可以长期、甚至终生服用精神药物”。但是精神药物的临床试验期通常只有12周,很少有研究针对服药1年以上的患者。

其次,遗传基因和周遭环境都会对患者的精神状态产生极大影响,精神类药物并不能应对这些问题。

瑞士精神病学家Roland Kuhn是第一批抗抑郁药物的研发者,他警告说,很多医生都不能恰当地运用这些药,“因为他们大部分或者完全忽视了病人自身的经历”。他说,只有医生“完全意识到他打交道的对象不是一个独立的、僵化的物体,而是一个移动变化中的人”,他们才能有效利用药物。

许多患者确诊后,就像Laura一样,无法接受自己的任何负面情绪。哭、失望、郁闷,在他们看来都是疾病的攻击,殊不知正常人也一样会有这些情绪。当负面情绪产生,他们便诉诸于药物,并且越来越依赖服药。

最后,在抗抑郁药诞生后,研究者一般采用随机临床试验来检验药物效果。这种方式虽然可以得出可靠的结果,但也微妙地改变着研究者的认知。

试验让研究者优先考虑的是如何令患者摆脱种种症状,而不是怎样让他们恢复到原本的情绪和人格。

这对那些还在人格发展期就开始服药的青少年,比如Laura来说,尤为伤害。他们或许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的本来面目是什么样的,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本来面目。

长期服药后如何停药,也是一直被研究者忽略的问题。

许多药物在推出时,都信誓旦旦地表示不会让人产生依赖。但最后结果往往是,这些药让人上瘾,一旦停药就出现反弹和各种副作用。

对制药公司来说,研究如何帮助人们停止服用药物,不是利益所在。礼来(Eli Lilly)等大型制药公司的内部记录显示,他们意识到停药会让患者产生种种症状,但并没有动力投入资金研究这些问题。

加拿大精神病理学家Guy Chouinard是礼来公司的长期顾问,曾经负责百忧解的第一批临床试验。他说,自己的许多病人在吃了几年抗抑郁药物后,停药时感受到了连续几周甚至几个月的焦虑和恐慌。

停药会引发各种各样的症状。对患者来说,这些症状很容易被认为是疾病复发,于是又开始服药。他们便这样永远逃不开药物的阴影。

主编第四版《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的杜克大学教授Allen Frances说,精神病行业一直忽视怎么帮助患者停药。相较给患者开处方而言,帮助他们停药需要更多的技巧、时间和了解。

在将近二十年与精神疾病的斗争中,Laura终于渐渐摆脱了对药物的依赖,重返正常生活,重新开始对自我的探索。她是非常幸运的,特别是还有富裕的家庭在背后为她托底。

对更多家境普通的患者来说,他们可能根本没有余力去思考药物的作用,以及如何停药的问题。单单依靠像Laura这样的过来人分享经验是不够的,希望学术界(和资本界)能够有所行动吧。

【开始没打算写这篇,但是突然想到,万一有抑郁症患者,或者认识抑郁症患者的人读到,文中信息或许会有点儿用。所以就写了,欢迎大家转发给有需要的人,附上以下链接供参考。】
Laura的个人网站:https://www.lauradelano.com
Laura的停药计划网站:https://withdrawal.theinnercompass.org

公众号:NotesofTheNewYor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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