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29日星期三

Jan.27 2020 风险投资:在商业瀚海中找到那头鲸

Big Spenders

by Nathan Heller

看Netflix和BBC联合制作的纪录片《我们的星球(Our Planet)》,我特别喜欢座头鲸在海洋中畅游,翻腾,跳跃的那段画面。鲸庞大的身躯跃出深蓝洋面,带起无数白茫茫水花冲向天空。真是让人呼吸暂停的奇观。
跃起的座头鲸。推荐这部纪录片,非常好看!
深海中遨游的鲸,是陆地上的人无法理解又无限向往的神奇生物。向往产生追寻,追寻推动占有,占有变成捕捉。人类就是这么残忍。当航海技术发展到一定水平后,捕鲸,成为了一门生意。

19世纪的美国,捕鲸行业相当发达,每年有上百艘捕鲸船驶向大海。捕鲸的人可不是为着欣赏奇观而去,他们要实实在在的回报:鲸油是工业革命时代重要的机器润滑剂;鲸脑油可以制造明亮清洁的蜡烛;鲸须用作女士服装的裙撑、束身衣和伞架;当然还有抹香鲸生产的龙涎香,其价值可与黄金媲美。

那个时代,鲸就是财富的代名词。美国马萨诸塞州的新贝德福德小镇在19世纪是捕鲸重镇,镇上居民大都从事这一行当。它被1853年出版的《纽约时报》称颂为“可能是全美国最富裕的地方”。

但是捕鲸也伴随着风险,而且是高度风险。马萨诸塞州的几个捕鲸小镇1858年的一份历史记录显示,三分之一的捕鲸船出发后就再没回来;回来的捕鲸船中,有三分之二都毫无收获。

想要知道捕鲸的风险,不妨读一读美国作家赫尔曼·梅尔维尔的长篇小说《白鲸(Moby-Dick)》。小说主人公捕鲸船船长亚哈跨越几大洋追踪白鲸莫比·迪克,最后在与白鲸血战的过程中落海身亡,所有船员只剩故事的叙述者侥幸存活。
19世纪一副描绘捕鲸场景的画
高风险,高回报,这就是19世纪的捕鲸业。当这个行业发展到最繁荣的顶端,组成了美国GDP的重要一部分,还推动了另一个行业的出现。

一趟捕鲸之旅需要2-3万美元,在当时不是个小数目。为筹集到这笔启动资金,一批中间人出现了。这些人为捕鲸船寻找愿意投资的有钱人。他们以专业自居,一边帮投资人进行捕鲸可行性调查,一边和捕鲸船船长一起制定航行计划。

大部分时候,投资捕鲸船等于是把钱扔进了大海。但万一资助的某条船捕到一头鲸,就能获得约15万美元的回报。对手里有闲钱又不惧风险的人来说,这种买卖值得一试。

直到20世纪初,用鲸油等鲸的身体制品生产的商品有了更便宜的替代物,美国的捕鲸业才慢慢消亡。现在,捕鲸早已被大多数国家禁止和谴责,但由捕鲸业带动起来的中间人行业,在今天也能看到它的另一种面貌。那就是风险投资行业。

在风险投资行业中,捕鲸船是那些萌芽中的初创公司。风险投资业者是为捕鲸船寻找启动资金的中间人。投资人嘛,当然还是有钱人,只是比19世纪投资捕鲸船的人要有钱得多。多得多得多。

和捕鲸一样,当代风险投资行业也是高风险,高收益。数据显示,80%左右的风投项目都是失败的,但一次成功就能带来巨额回报。许多知名企业都是风险投资的果实,比如苹果、谷歌、亚马逊。说风险投资造就了当代世界的商业版图并不夸张。
以前搜资料看到的一张图:成功的风投案例,基本都是我们熟悉的名字。
就好像捕鲸业曾兴起于美国并昌盛一时一样,现代风险投资行业也兴起于美国,繁荣至今。

1958年,美国国会通过一项帮扶小公司的议案,规定如果一家小公司能拉到15万美元投资,政府就追加同样数额的资金。这项议案虽然不久后就被叫停,但鼓励了私人向小公司投资的风气。

到了70年代,美国政府又放松更多投资政策,比如允许管理大笔财富的退休基金投资高风险的项目,降低了投资所得需要上交的税金。从那时起,某些风险投资基金的回报开始超过公开股票市场,风投获得了越来越多有钱人和大型投资机构的青睐。

在现代商业的汪洋大海中,风险投资帮助捕鲸船追寻到奇迹的鲸。那些或书呆或嬉皮的硅谷天才,那些看似异想天开的不靠谱主意,依靠风险投资将奇迹化为现实。

从90年代到现在,风险投资业经历了好几轮发展和扩张。风投造就了一批企业,这些企业定义着今天平常人的日常生活:马路边招一辆Uber,打开手机刷着Instagram,去WeWork的共享办公室上班,上淘宝买日常所需,用美团叫个外卖。

可问题也随之而来。问题之一,捕鲸船的目标是捕到鲸,拿到风投的公司的目标是创业成功。但随着风险投资行业的扩大和普及,许多创业者的宗旨不再是颠覆行业或改变世界,哪怕他们在PPT里用大字黑体这么标注。拿到风投,真金白银,才是这些人的真正目标。

比如说曾经盛极一时,号称可以用一滴血检测所有疾病的Theranos公司。CEO伊丽莎白·霍尔姆斯用接连不断的谎言诓来政商界大咖们多少亿美元投资,最后被揭穿公司核心技术全是骗局。

问题之二,捕鲸船捕到鲸就可满载而归,风投公司的贪欲却没有尽头。风险投资的追求只有一个:如何让回报最大化。达成的手段也很简单:让拿到风投的创业公司不断扩张。对年轻的初创公司来说,急速扩张不一定是件好事,何况许多行业本没有​扩张的空间。

比如开创共享办公理念的WeWork,在短短几年间扩张到了全世界30多个国家,收购了十几家和办公、物业、公司管理有关的企业,却没有坚实的盈利基础。它去年上市前估值一下子暴跌200多亿美元,上市计划被叫停,CEO下台。

问题之三,投资捕鲸船的收益只有一个来源:分割售卖那头不幸被捕的鲸。风投创业公司的收益有两个主要来源:让公司上市,或者被大企业收购。由于上市要经过严格审查,许多风投业者和创业者更倾向走收购这条路。他们冲着如何才能被收购来制定商业目标,短期利益成为唯一考量标准。

好吧,这个我暂时举不出什么例子,毕竟我不是商业专家,很难分析那些已经被收购的初创企业如果走上市的道路是不是会发展更好。但我觉得文章里的一个比喻很好玩,简单来说就是:这些奔着收购去的初创公司就像那些倾其所有只为了把外表打扮得体体面面的“漂亮朋友”,一心等待被哪个富家太太或小姐看上。

问题之四,风险投资的从业者拉拢投资人和创业者,从中收取费用。这笔费用可不是小数目,不论投资成功或失败,他们都照收不误。当年捕鲸业的中间人尚且要帮助投资人考察捕鲸船,制定计划,今天的某些风投业者却把投资人的钱不当钱。

根据2012年的一份调查显示,在过去20年里,风险投资基金不仅普遍没能达到它们承诺的回报率,而且大多数都挣扎在堪堪保本的红线上。

这四个问题,是我读完这篇文章总结出来的。看来看去,我觉得它们都指向了一个共同点:风险投资的发起者也好,获取者也好,他们关注增长,关注回报,关注收益,可是忽视了能切实且长久地带来这一切的重心——创业公司的产品或服务。

换句话说,没有人关注那头鲸。

19世纪美国的捕鲸业盛极一时,最后因为鲸的商业价值跌落而衰亡。今天的风险投资行业如日中天,可是连那头鲸都没找到,也没打算认真去找的它,能一直维持今天的样子吗?

公众号:NotesofTheNewYorker

Jan.20 2020 全世界最古老的树能告诉我们什么

【大半个月没更新,不是我犯懒,是因为前段时间回国玩了。本以为能从newyorker.com看新一期杂志内容,没想到打开网站慢得要死,进度条磨磨蹭蹭滚到一半就再也不动。不知是我的网速问题,还是《纽约客》官网也已经不幸被墙。现在滚回美国,可以正常更新啦!】

The Bristlecones Speak
by 
Alex Ross

你见过“神树”吗?我在许多地方都见过。通常是一株浓荫参天,有着几百上千年岁数的老树。树枝上系满红布条,树皮的缝隙里塞着硬币,树干下排着一列列香烛。人们伸手摩挲它粗皱的树身,祈求平安和福气。

不仅仅在中国,在全世界,都有对树的崇拜。印度那颗佛陀曾在其下悟道的菩提树,伊朗那颗有4000年历史的阿巴库维古柏,都是世界性的神树。树被赋予神性,或许是因为它的生命超越了人类太多。耄耋老人,和树比起来只算小婴儿。

历史上有记录证明最长寿的人是法国的让娜·卡尔芒,她1875年出生,1997年去世,一共活了122岁又164天。在她出生那一年,美国的贝尔刚刚发明电话。而到她去世那一年,IBM的深蓝电脑轻而易举地击败了国际象棋世界冠军卡斯巴罗夫。

对大多数人来说,122岁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年纪。对人类社会来说,122年足以包容一场又一场天翻地覆的变化。但这也仅仅是对人而言。对树来说,100多岁很平常,几百上千岁也有的是。如果树会说话,我们一定能听到好多故事。

全世界已知寿命最长且还活着的树是一颗矗立在美国加州东部白山地带的刺果松(Bristlecone, 学名Pinus longaeva),根据年轮判断,它已经活了4800多岁了。1957年,树木年轮研究学者Edmund Schulman发现了这棵树,给它取名叫玛土撒拉(Methuselah)。这是《圣经》记载中亚当第7代子孙的名字。他活了969岁,号称全世界最长寿的人。
刺果松,很有艺术风范
按年龄来算,玛土撒拉树在所有神树中是当之无愧的老大,但想朝拜它不容易。人们曾经给它竖立了一块标牌,没想到引来太多想要从它身上剥离一块“纪念品”的游客。所以,现在这棵树的确切位置只有科学家、森林管理员和一小部分树木爱好者知道。

不过,不用遗憾你没法找到这颗玛土撒拉树。因为在美国西部地区的刺果松树群中,肯定还有比它更年长的树,只是尚未被发现罢了。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有学者为了研究历史气候变化砍伐了一颗名叫普罗米修斯的刺果松,然后才发现它的年纪比玛土撒拉树更大。

刺果松是松树的一种,作为一个整体,所有这种树的寿命都出人意料地长久。它生长非常缓慢,从种子长到十几厘米高的小苗就要花上4-5年时间。著名的加州红木在二十年之内就能窜到15米高,可刺果松要至少两百年才有机会长到10米以上的高度。

慢,可能正是刺果松长寿的秘诀之一。松柏类树木的寿命都很长,刺果松更是可以用“永生”来形容。因为长得慢,刺果松的木质特别紧密,害虫基本没法对它造成伤害。它生活成长在干冷贫瘠的环境下,周围几乎没有别的植物与之竞争。
感觉每一颗刺果松都长成了一座雕塑
因为刺果松普遍有数千年寿命,分析它的年轮对了解人类历史大有帮助。数年轮可以知道一棵树的年岁,看年轮的宽窄和成分还能知道它在哪一岁经历了什么。刺果松虽然不会说话,但它能告诉我们的事都写在了年轮里。

这些事好几次颠覆了历史考古学家已有的结论。比如说,地球物理学家Hans Suess对一些非常古老的刺果松样本做了放射性碳年代测定,再将结果与它们的年轮分析数据进行对比。他发现,两个数据间有好几百年的偏差。

年轮不会说谎,而放射性碳测年代通常被认为是最精准的方法,那偏差是怎么出现的呢?Suess认为,这是因为在几千年以前,由于太阳活动和地球磁场的变化,自然环境中放射性碳的浓度比现在高得多。​

如此一来,考古学家们曾经根据放射性碳确定的许多古迹年代都必须重新根据刺果松的年轮修订。比如说希腊圣托里尼岛上的米诺斯文明。过去的研究显示它在岛上火山爆发后还充满活力地存在了许久,修订后的年代则证实了学者们一直以来的怀疑:火山爆发当时就摧毁了这个文明。

当然,对你我大多数人来说,某个古代文明的具体年代究竟是早几百年或晚几百年,或者几千年前某个时间段的气候怎么样,和现实生活以及周遭世界一点关系都没有。不是历史学者,不是科学家,普通人从刺果松身上还能看到什么呢?

想想那些遍布全国,乃至世界各地的神树吧。人们在这些树面前供奉、跪拜、许下心愿。神树真有超凡显圣的本事吗?恐怕真没有。但历经多年风雨依然青翠茂盛的它们本身就是奇迹。人,总是不由得在奇迹面前低头膜拜。​

矗立在深山中的刺果松,它可能在人类文明萌芽之际就开始生长,可能当人类文明结束之后还会继续存在下去。人生短暂,就像漫漫长夜中擦亮了一瞬的火花,所以我们总想依附和把握住一些看似永恒的东西。那些东西让人敬畏,让人体会到自我的渺小。

不去分析年轮,不去研究细节,单单抬头看刺果松在苍天下遒劲的枝干,我相信每个人也能感悟到一些它在诉说的故事。关于生命,关于时间的故事。

公众号:NotesofTheNewYorker

2020马上就到,先来说说2019年我喜欢的书

没两天就到2020,真是难以置信。2020年,该是在科幻小说和电影里作为设定背景,充斥着机器人和个人飞行器的年代吧。而现在,它竟然就这么悄悄走近,懒懒站在一边,只等着12月31日晚12点的钟声敲响,好无声无息把时光偷换。

日升月落,四季更替,斗转星移。时间如流水滔滔,无所谓过去未来;年、月、日、时只是人类为自己方便强加于上的标记。不过,对人类这种时间生物来说,就像乘舟顺水而行,虽不知终点在何处,每越过一个里程标,总会兴奋一下。

时间的里程标非常客观。一年一定是12个月,一个月一定是28-31天,一天一定是24小时,一小时一定是3600秒。可时间非常主观。一年有时很长,有时又很短。3600秒时而长得数都数不完,时而又倏忽而过。

青春期的时候,一年半载足以从少年变成大人;进入新学校、换一份新工作,搬去新的国家,几个月就像过了几年。等生活安定下来日复一日的时候,数年前的日子和昨天也没什么不同。

青春一去不复返,人一生也不可能总有新鲜体验源源不断,还好我们有书。看一本好书,就像在别人的躯壳里亲身经历一段生活,或者和陌生又熟悉的作者来一场深度交谈。看书的时候时间一晃就过,但充实得满满当当。

2019年我看的书不多,其中比较喜欢的有以下几本。想到哪儿写到哪儿,排名不分先后。

Exhalation:Stories by Ted Chiang
2020年是个很科幻的年份,就先来一本科幻小说吧。特德·姜是我非常喜欢的科幻小说作家,这本Exhalation:Stories是他今年新出的短篇小说合集,被《纽约时报》评为2019年十大好书之一。

我觉得好的科幻小说,不仅是讲科学,根子上还是在谈哲学问题,本书就是如此。在The Lifecycle of Software Objects中,我读到“如果你想拥有二十年经验造就的常识,就必须实实在在花上二十年时间”;在Anxiety is the Dizziness of Freedom中,我读到无论平行世界如何分裂,一个人当下的选择依然对未来一切时空都有意义。

据说倒吃甘蔗,越吃越甜,这本书我也是越看越喜欢。读完第一篇,心说“好喜欢天方夜谭式的时空穿越”;再看第二篇,感觉“更喜欢这篇熵与热平衡的隐喻”;接着翻开第三篇、第四篇……好吧,就,篇篇都爱,分不出高下。推荐!(搜了下发现已经有中文版了。)


The Buried by Peter Hessler
听说Peter Hessler(何伟)今年去四川大学教书了,不知道回成都时有没有机会在街上和他偶遇。如果硬要我列出几个写作偶像的话,他一定是其中之一。我喜欢他文字的细致、生动和温柔,喜欢他不带任何成见的叙述。

The Buried是何伟总结过去几年在埃及的经历写的新书。书中有古埃及帝国的亘古不变,也有现代埃及的起伏动荡。之前我已经写过一篇读后感(点这里看),就不多说了。这本书也激起了我近几年去埃及一游的愿望,希望能实现。

《水的密码》by 特里斯坦·古利(Tristan Gooley)
这本书太有趣了!

单看名字,还以为是《水知道答案》之类的伪科学。有一天在微博上看有人引用书中语说:“彩虹的红色越多,雨滴就越大”,才知道是一本讲解水相关知识的科普读物。

读这本书以前,见水只是平常。哪怕身临江河湖海边,最多能叹上一句水清如碧或浩瀚无边。读了它,才知道不管是大海怒涛,还是水塘波纹,会读水的人都能从中发掘无穷信息。

我怕是这辈子也不会独身去野外探险,晓得多几条读水的知识也派不上实际用场。但看到彩虹的红色知道它预示着雨滴的大小,看到小溪上的泡泡知道这是鱼儿的通路,周遭世界不变,我心中的世界却变得更有趣了一些。

就像旅游。罗马的美,即使对意大利一无所知的游客,也会为它倾倒。但如果事先了解一些罗马帝国史,或文艺复兴艺术概貌,哪怕只看过《罗马假日》、《美食、祈祷与恋爱》甚至《达芬奇密码》,眼前的罗马就会美得更多层次,更加生动。

顺便提一下,同系列的书,我还买了《云彩收集者手册》《鸟类的天赋》,也很好看。尤其是《云彩收集者手册》。虽然和读水的知识一样,知道天上什么云叫什么名字大抵全无实际用处,但早晨起来,望着窗外蓝天上飘渺的几缕云彩,我能断言它是由冰晶组成、位于高空的卷积云,这白云也就莫名更好看起来。

《时间的秩序》by 卡洛·罗韦利(Carlo Rovelli)
我在开头感叹2020年的到来,感叹时间的长与短是如何主观。或许这些感悟就来自于这本书吧。《时间的秩序》是物理学家写给普通读者的一本科普小书,主题是最虚无缥缈的时间。

这本书,我也写过读后感(点这里看)。时间到底是什么呢?说实话,就像在读后感里写的那样,我看了两遍书,还是没太明白。或许我唯一明白的是,就算不知道时间从而何来,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不知道它有何意义,它依然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值得好好珍惜的事物。

《旅行的艺术》by 阿兰·德波顿(Alain de Botton)
我非常喜欢旅行,一年一定会计划两三次长途旅行,但不擅长写游记。旅行时美景美食塞了一脑子,落笔到纸上却总是干巴巴的。我觉得自己写的顶多算攻略和日志,称不上游记。

好的游记应该是什么样呢?我为了做旅行攻略,读过的游记不少,有名家大师的文字,更有许多普通人发在论坛上的帖子。我发现,那些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游记,都是能让我从中“看到”作者本人的。

就好像绘画或摄影,寻常作品只是单纯描绘眼前风景,好作品能让观者体验到作者的情感和个性。有的游记,虽然文字优美,描写细致,但作者好像失踪了一样。写得再好,也只算是目的地广告;有的游记几乎都没怎么好好描述重点景物呢,可作者在彼时彼地的感想已经跃然纸上。

阿兰·德波顿这本《旅行的艺术》把自己旅行过的地方和读过的书、研究过的历史人物串起来讲。这样一来,游记的层次就更丰富了。比如一篇讲英国湖区的,你看到的不仅是那里的湖光山色,还能“看到”行于其中的德波顿,以及德波顿“看到”的居住在湖区的华兹华斯。

《印度三部曲》by V·S·奈保尔(V. S. Naipaul)
印度是一个在我梦想旅游目的地清单上排名靠前,但就是一直没有勇气去的国家,只好先读书神游。诺贝尔奖得主奈保尔的《印度三部曲》自然不能错过。

奈保尔是生长在海外的印度裔移民,从60年代到80年代,他三次回访印度故土,把这三次经历写成了三本书。其中第一本《幽暗国度》我写过读后感(点这里看)。从这本书里,我理解了印度和印度人那曾经让我觉得奇葩的行为和举动。

接着我又读了三部曲之二、三的《受伤的文明》和《百万叛变的今天》。写第一部的时候,奈保尔是顺波逐流的,去到哪儿,碰到哪些人,就记录下来。在第二部,尤其是第三部当中,他有意识地访问了印度上上下下、各个种性、阶层、党派、信仰的人。这些人是如此不同,却综合成了一个印度。

我总觉得,奈保尔和印度的关系,就像第二代ABC和中国的关系一样,分不开扯不断,又想与之划清界限。印度的幽暗一面让他震惊,但他的原生文化本就来自于这个幽暗国度。我忽然想到张爱玲《倾城之恋》里,白流苏和范柳原讨论在“外面”或“里面”长大那一段话。不知奈保尔会觉得哪种更好呢?

《酉阳杂俎》by 段成式
我最近的睡前读物。我从小就爱听鬼故事,现代人编的鬼故事太花哨,反倒是古人的志怪故事朴实有趣。《酉阳杂俎》是唐人段成式记录平生见闻的文集杂录,奇闻怪谈不少。书中最有名的几个故事,比如“修月球的仙人”啊、“中国灰姑娘叶限”啊,我早就读过,但还是想看看整本书到底写了什么。

我觉得它是一本非常适合在睡前阅读的书。每一则故事/记录都不长,临睡前看几则挺合适。看完关灯躺下,幻想怎么把这些故事合理化或者用现代语言表现出来,比如“修月球的仙人”其实是在月亮背面建造基地的外星人之类。胡思乱想,正好入眠。

还有一说。《酉阳杂俎》以及类似的《子不语》、《阅微草堂笔记》、《夜航船》之类,都是最多不过几百字的短篇。社交媒体让现代人习惯了碎片化阅读,我也深受其恶。看长篇文字,哪怕是有趣的小说呢,不知怎的看一会儿就想掏出手机瞅几眼。倒是读《酉阳杂俎》这种书,看一则则故事就像在刷一条条微博,只是印在纸上而已,挺符合现代人阅读习惯。

《时间的玫瑰》、《青灯》、《蓝房子》 by 北岛
都是北岛的散文集。《时间的玫瑰》收录了他对9位现当代诗人的生平以及诗歌介绍,《青灯》和《蓝房子》的篇目有些重复,多半讲他与诗人文友交会往来的故事。其实这几本书都很老,我好多年前就读过。今年正好有一次想查一首诗,把《时间的玫瑰》翻出来看了看,结果一气把书架上北岛这三本书都重读了一遍。

与其说是特别喜欢的书,不如说是这些书让我突然意识到自己阅读的偏颇。这几年我看的基本都是英文书和从外文翻译成中文的书,单纯的中国文学书真是没看几本。那些书都好看,有些翻译的文字也很不错,但依然缺失了中文的美。谈不上音韵和意境,也感知不到作者的个性。

北岛这几本书,内容暂且不论(如果喜欢诗歌,我觉得值得一读),文笔真是很不错的。这次重读我的重点也不在内容,而在文字上。不愧是诗人,用词平常朴实、轻描淡写,但字字句句都安排的妥当,每个比喻都不落俗套。

我本来只是查资料随手翻翻,最后认认真真把三本书逐字逐句读了一遍。这几本书让我觉得,明年要多读些中文经典。唐诗宋词也好,民国著作也好,当代新篇也好。想想我上一次阅读很多中国文学作品,似乎还在中学和大学时代呢。中文是这么美的语言啊,真应该多读一点,或许自己也能写得更好一点。

2019年我喜欢的书总结到这里。2020年就要来了,希望你将会是又长又充实的一年。

公众号:NotesofTheNewYorker

Dec. 23 2019 她曾是曼哈顿小姐,美元硬币上的女神,却老死于疯人院中

这是本期《纽约客》“Talk of The Town”专栏中的一篇短文讲的故事。“Talk of The Town”是《纽约客》常驻单元,每期大约4-5篇小短文,主题从政治评论到人物速写无所不包。

曾有人问我“Talk of The Town”指什么。它本身是个固定短语,韦伯词典上给出的解释是:“a person or thing that many people in a town, city, etc., are talking about in an interested or excited way.” 

举例:“The new restaurant is the talk of the town(那家新餐馆是大家谈论的热点)。”

回到《纽约客》上来,我觉得“Talk of The Town”的“Town”也指纽约这座城市。专栏中的大多数文章都围绕着纽约的趣人趣事展开。因为内容大都简短,我几乎不会写笔记,但这个故事实在是很想分享给大家。

这篇短文的主角,是一位被比作二十世纪早期的金·卡戴珊——我觉得她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比卡戴珊更有影响力——的美女,Audrey Munson。

为什么我说Munson比卡戴珊更有影响力呢?因为距离她出名的时代已过去将近百年,你依然可以在纽约的许多地方见到她的面容。相比之下,我不太确定100年以后的人是否还能在社交媒体上看到卡戴珊的屁股。
Audrey Munson,Arnold Genthe拍摄于1915年
Munson生于1891年,8岁时父母离婚,她跟着母亲辗转流离,最终定居于曼哈顿。17岁时,雕塑家Isidore Konti问她是否愿意为他给纽约阿斯特酒店正在创作的一件大型雕塑做裸体模特。因为需要钱维持生活,Munson答应了。

这件雕塑作品名叫“Three Graces(希腊的美惠三女神)”,三位女神都是以Munson为原型创作的。虽然这座雕塑只留下了照片,但我们依然能从黑白图像中感受到它的美。自此,Munson便成为了雕塑家、画家和摄影家们的宠儿。
以Munson为模特雕刻的美惠三女神雕像。
这座雕像当年放置在阿斯特饭店的舞会大厅中。
Munson有古希腊女神般端凝的面庞,牛奶般洁白的肌肤。她灰蓝色的眼睛探询似地望向世界,目光中透露出几分高傲。当时美国最有名的艺术家纷纷邀请她做模特。

1913年的《太阳报》在报道Munson时说:“一百多位艺术家都同意,如果要评选‘曼哈顿小姐’的头衔,就应该属于这位女士。”因为曼哈顿华盛顿广场陈列了多个以她为原型的雕塑,那时人们也称她是“华盛顿广场的维纳斯”。

到1915年,Munson成为了雕塑家Alexander Stirling Calder的御用模特。Calder是当年在旧金山召开的巴拿马万国博览会的艺术总监。因此出现在博览会上的五分之三的雕塑都是以Munson为样版创作的。在为博览会修建的一座建筑上,她的身姿竟出现了95次之多。
Calder以Munson为模特创作的铜雕“Star Maiden”
巴拿马万国博览会的中心建筑“Court of the Universe”上竖立着95座“Star Maiden”。
1916年发行,由著名雕塑家Adolph Weinman设计的美元50美分银币,也用Munson为币面上“行走的自由女神”图像的模特。这枚银币一直发行到1947年,广受欢迎。2016年,美国造币局还为它出了金币纪念版。
以Munson为模特设计的50美分银币
Munson不是一具没有思想的人形模特。当艺术家在研究她的体貌时,她也在研究艺术家们。在一篇报纸专栏里,她写到:“有变化无常的画家,他今天还是个大男人,明天就是个顽皮小孩;也有真挚老实、善于思考的雕塑家,他一边膜拜女性,一边又忍不住讥诮。模特从方方面面来学习艺术这门功课。”
1915年,Munson在她的第一部电影《Inspiration》中。
许许多多男人,不单单是艺术家,难以抗拒Munson的美。不乏陌生人向她求婚,而这些突然的单恋并不总是那么浪漫。

1919年,她和母亲租住房屋的房东,65岁的医生Walter Wilkins杀死了自己的妻子,希望这样一来有机会让Munson嫁给他。Wilkins被判处死刑,但执行之前他就在牢房里上吊自杀了。

Munson跟Wilkins没有任何恋爱关系,可这件事依然影响了她的职业发展。为艺术家做模特的收入本就不多,出事后,更是没人再找她做模特,她本打算去好莱坞发展的梦想也就此破灭。

1921年,Munson和母亲搬到了纽约州乡下,有人说看到她们在那儿挨家挨户兜售厨房用具。一年后,她试图服用氯化汞自杀,被抢救了回来。

1931年,Munson39岁时,母亲把她送到了精神病人收容所——圣劳伦斯州立医院,治疗抑郁症和精神分裂。在那儿,Munson度过了她漫长孤寂的后半生,很少有人去看她。她在精神病院里待了65年,一直活到了104岁,1996年离世。

去世后,她被埋葬在Munson家族墓地中,连自己的墓碑都没有。直到2016年,她去世20年后,家族中人才决定为她竖起一块小小的墓碑。

我都不忍心去揣摩,在精神病院生活的那65年岁月中,Munson在想些什么。一个突入其来的事件,一个心理不正常的男人,毁了她的一生。关在精神病院的小小病房中,她会回忆起当年被艺术家们追捧,被称作曼哈顿小姐时的盛况吗?

很难详细统计Munson给20世纪初的艺术家们带去了多少灵感。维基百科上有一个以她为模特的雕塑的不完全列表,我数了数,大概有将近100件。

今天,在曼哈顿市政大楼的顶端,在普利策喷泉的中央,在中央公园的纪念碑上,在大都会博物馆的殿堂中,你都能看到她的身姿。来过纽约的人多少都见过这位曼哈顿小姐的面容,却几乎没有人还记起、还知道、还关心,Audrey Munson这个名字。
曼哈顿市政大楼顶端以Munson为蓝本的雕像“Civic Fame”。

公众号:NotesofTheNewYorker